时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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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且徐行


01


陆绎回来的时候,袁今夏已经睡过了一个小轮回。


桌上的饭菜才刚热过一遍,房中的地龙烧得很暖,袁捕头就着食物的香气,干脆连衣服都没换,弯着腰,额头抵着条手臂就这样睡了过去。


陆绎一回来见到的便是袁今夏这样别扭的睡觉方式。


“她几时回来的?”


陆绎没敢惊动睡着的人,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含了温和的水汽,柔得不像话。飞鱼服安安静静地被挂在衣架之上,吴妈适时地给陆绎递上了一块热毛巾以供他净手。


“这样睡了多久?”


陆绎换上常服,低下身去仔细瞧了瞧袁今夏,见她实在没有任何醒的征兆,便直接打横将人抱到了床上。


“夫人今日酉时初就回来了,睡到现在,已经约有两刻钟了。”


府中两位主人归家向来没有个定时,是以膳房那准备饭食也没个谱,等到袁今夏进门的消息传来时,灶头上不过才刚刚炖上汤。


“大人,要不要叫醒夫人......”老人家总是会担心这些小辈不吃晚饭会伤身体的,“她说要等您回来一起用饭的。”


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姑娘,一成了亲倒变得有些黏人起来,硬是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每晚都要和自己的夫君一块吃一顿饭。


陆绎正坐在床边轻揉着袁今夏额头上那一块刚睡出的红印,听到吴妈的问话,手上动作虽没停,开口时的语调却又柔和了一个度。


“先别吵她了。如今时候已晚,再让她吃这些也不好克化,待会等她醒了,让小眉通知厨房做份瘦肉粥过来吧。”


袁今夏爱吃,各式糕点尤佳,白日里活动量大多吃些倒也无妨,可到了晚上却容易积食。陆绎虽没办法时时陪在她身边,实则却是操碎了心。


“那大人你......”


“无妨,等今夏醒了我和她一道吃就好。”陆绎替袁今夏解了发辫,小心翼翼地用手给她顺着,说话时连头也没回,“记得告诉小眉,要是再敲碎一个碗,我就把她的月钱再减一半。”


“......是。”



袁今夏醒来的时候,两人床头的那碗粥还烫着。


“你吃过了?”


刚睡醒的人坐起身,用手揉了揉眼睛,皮肉从内而外地泛着一层粉。陆绎将她脸颊上的几根碎发别到耳后,小指指尖不意外地碰到了一阵温热。


陆绎挑了挑眉,顺着手便轻轻捏了捏袁今夏的脸颊。软软的,像个糯糯的团子。


也算是报了多年前她“趁人之危”捏他脸的仇。


“还未。”陆绎见好就收,长臂一伸便拿过了粥碗,“你先吃吧,我的那份还没送来。”


什么意思?


袁今夏的眼里尚还带了点淡淡的困惑,寂静的房间里,陆绎却听见了她腹中的动静。


陆大人没急着回应陆夫人的疑惑,反倒是拿起碗里的瓷勺,舀了一口粥送到了袁今夏的嘴边。


一连喂了好几口才罢休。


“这回你求情也没用,小眉这个月肯定没有月钱了。”陆绎摸了摸袁今夏的头,脸上的笑有些古怪,“除了你手里的这只碗,吴妈说,我已经只能用砂锅喝粥了。”


陆夫人虽然知道这样做很不道德,但真的有些想笑。


小眉是府里唯一的年轻丫鬟,不比吴妈稳重,平日里做事便有些毛毛躁躁。不说别的,光是这平地走路摔跤的本事阖府都无人能出其右,断送在她手里的碗不说五十,也有二十。


“那你要怎么办?”袁今夏好心地将手里的碗送了出去,“先喝点?”


饱满的雪白米花上浮着一层透亮的油光,大颗的海米已经炖得软烂,出锅前点缀的葱花此时变得软榻,衬的袁今夏的手指越发白嫩。


陆绎对于袁今夏向来没什么原则,也没什么讲究之处,就着她刚用过的那把勺子便将剩下的小半碗粥喝了个精光。


“吴妈。”


透过半开的门缝,袁今夏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小眉。小姑娘抓着衣角,有些委屈,也有几分害怕神色。袁今夏虽也替她感到可惜,但终究没有开口帮她求情。


在她的心里,陆绎的地位总是要高于任何人的。


“替大人再盛一碗粥过来。”语气稍顿,像是不放心一般,“您亲自送来。”


陆绎就靠在床柱上看着袁今夏。


他看见了她的漂亮侧脸,看见了她左颊边缘那些在昏黄烛火里越加柔和的细碎绒毛,也看见了万家灯火里独属于陆绎的那一点爱意。


“今天很累吗?”


袁今夏转过头去瞧他的时候,恰好对上陆绎温柔含笑的眼神。陆夫人看着陆大人向她主动敞开的双手,轻笑一下便自觉藏进了他的怀抱。


“也不是累,就是有点不习惯。”


两人身上都只穿了一件中衣,隔着单薄的衣物,袁今夏将耳朵附在陆绎的胸口,听见了他缓慢而规律的心跳声。


陆绎的手生的很好看,十指上都是多年练武而留下的硬茧,袁今夏指尖划过,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将整只右手都塞进了他的掌心。


男人的手比她大上许多,一收拢,便让袁今夏如坠温暖的海洋。


“你是锦衣卫,自然不知道我们的苦楚。六扇门一向缺人手,去年好不容易招了点人,今日全都来报道了。”


“近日京中频发采花案,我刚升任捕头,总捕头便干脆把人都拨给了我,说是限我七日内将人捉拿归案。可我看过他们的档案,除去唯一一个女孩,其他的人都是些‘关系户’,别的不说,光是杜主事,就塞了他的两个侄儿进来。”


“今日城东有户人家失窃,男主人不在家,新来的那两个人,整整两个时辰,除了听那些女眷哭诉生活有多过不下去以外什么也没做,就连最基本的勘察现场也忘了。”


怀里的人情绪渐渐有了起伏,陆绎只低下头去吻了吻袁今夏的额头权当安慰。


锦衣卫纪律严明,又是直属于皇帝的机构,每个人都是在生死之间挣扎出来的,任他是谁都无法直接往这里安插人手。


可这并不代表陆绎没碰见过这样的情形。


在过去长久的岁月里,在陆绎的身边,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突然成为了金銮殿上的肱骨之臣,或本该名垂青史的人突然成为了阶下囚,这样的事实在发生得太多太多。


陆绎太过了解袁今夏的心性,知道她说这话也不过是一时之气。他本也就没想表现太过,只因知晓开解无用,不如靠她自我疏通。


“那那名女子做得怎么样?”


衣物摩挲,陆绎将袁今夏抱得更紧了一些,空出的那只手轻柔和缓地拍着她的后背。可即使只是这样的简单触碰,陆绎仍然可以感知到袁今夏清癯的蝴蝶骨。


背上的力道刚好,袁今夏眼前睡意渐渐浮起,可仍然没忘记和陆绎说话。


“她是这一批人中最为出类拔萃的,追踪术暂且不提,武功虽然比不上你,但却比我要好一些。看她档案里所写的,从小母亲早亡,跟着父亲走江湖讨生活,想来也是生活艰难才想着投奔公门。”


陆绎听见了袁今夏声音里带着的小小鼻音,手上的力气越发柔和,箍着她腰的手也稍稍放开了些。


“想睡了吗?”


袁今夏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陆夫人微张着嘴巴,像个婴儿一般小口小口地呼着气。陆绎拇指拂过她的手背,笑着将她的身子放平了下来。


“好梦。”陆绎吻过袁今夏眼角的那颗小痣,“祝你早日习惯。”


02


习惯是不能习惯了,可是没办法,生活总得继续。


凛冽的冬日风雪刚刚过去,街角某些阴暗角落里的冰冻却还没有解除。初春的京城,白天里的温度便算不上暖,就更别提晚上了。


六扇门是从本朝建朝初期就设立的三法司机构,真要算算历史,就是锦衣卫也比不过。可长久以来,整座衙门里来来去去就是这么点人,不管总捕头想什么法子也没法吸引人前来就职。


要是我知道六扇门有这种惨无人道的巡夜制度当初我也不来。袁今夏如是想。


六扇门的规定,每位捕头依照排班每月必须带着手下人巡夜,在一定的时间节点上还要与当晚的打更人办理交接。风雨无阻的势头让袁今夏一度怀疑过总捕头可能是在为他们的晚年生活做打算。


从前跟着杨程万时,由于他老人家腿脚不便,袁今夏从未体会过这样大半夜不睡觉在街上巡街的滋味,可如今自己当了捕头,却是怎么也逃不过去了。


春天的风里裹挟着未竟的寒凉,将袁今夏手里的那盏灯笼吹得左摇右晃,烛火明明灭灭,在黑暗中只能照亮人脚边的一小块地方。


灯盏的提竿是用竹子做的,透骨生寒,袁今夏怕冷,只将手半缩在衣袖之中,用指节虚虚地握着,倒也不管这样管不管用,迈着小小的步子往着目的地走去。


“你可要跟紧一些,如今宵禁查的甚严,这里曲曲折折的小路又多,万一落在了后面,碰上了在附近巡查的禁卫军就麻烦了。”


几个新来的捕快都排上了号,可衙门里的资金的确周转不足,几个人的令牌到现在都还没做好,要是遇上盘查总要费一番口舌。袁今夏并不喜欢和禁军打交道,此刻开口多少带了点警告的成分在。


“是,袁捕头放心。”


许是平日里没少走过夜路,跟在袁今夏身后的女孩提着灯笼的手便显得要稳健许多。虽然是个女孩,却与普通男子的身量相差无几,站在袁今夏的后面,悄无声息地替她挡去了一部分寒风。


“今日你们重新去过那户失窃的人家,可有什么新发现?”


夜风越来越凉,袁今夏看着空气中因自己说话而哈出的白气,突然有些后悔没听陆绎的话带上一个小手炉出门。


“属下初步判断,应是家贼所为。”


“说说看。”


袁今夏倏地停下脚步,看上去饶有兴致的样子。


“属下查看过那间房的门窗,皆没有被人撬动过的痕迹,再者我们翻看过户籍簿,发现这户人家中只有一独子,家中失窃大量财物却从未出现过,就算是富庶之家也于理不合。”


“所以我自作主张去查了查,发现那人近一月都宿在了玲珑阁,原本欠下的许多银钱,却都在三天前还清了。”


挥金如土的浪荡公子哥,爱子如命的糊涂娘亲,严厉的富豪父亲,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袁今夏眼神越来越亮,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觉得总捕头的眼神也不是那么不好,至少这回的新人里总算有一个可堪大用。


“那你......”


“谁!”


女孩的声音低沉喑哑,听在人的耳里满是戒备。


袁今夏被她吓了一跳,差点没将手里的灯笼扔出去。警惕地转过身子,只依稀能够看见不远处的两个黑影。


她的手已经碰上了腰间的手铳,可等了好一会也没见那两个黑影有所行动,便大着胆子朝着那方向举起了手里的灯。


模糊的灯光里,袁今夏最先看见的是陆绎手里那件披风的白色毛领。


“陆绎!”


一瞬间的时间里,袁今夏奔向了自己的心上人,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发着光,十分干脆地把自己的下属抛在了脑后。


“你怎么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只穿了几件单衣就出门了,我连拉都拉不住。”


陆大人的语气虽然带着嫌弃,可双手却十分诚实地帮着陆夫人披上了披风,顺便帮她系紧了衣领前的两根系带。


金簪玉佩的陆公子从小便没有过过什么苦日子,就算是当年在锦衣卫试炼时,身边的小厮也从没缺过。却是和袁今夏成了亲以后,什么替人穿衣、温柔体贴的活计算是干了个七七八八。


袁今夏手里的灯笼和手铳早已被陆绎扔到了岑福的手里,他将她的两只手包在掌心,温柔地低着头呵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呀?”


袁今夏的手逐渐暖和起来,她稍稍动了动脚,想要靠陆绎更近一些。一阵风起,将陆绎头顶的几根须发吹到了袁今夏的脸上。


陆夫人可爱地皱了皱鼻头。


“你的巡夜路线图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想不记住都难。”陆绎抬起头,伸手勾了下她的鼻子,“这里是你的必经之地,我在这里总会等到你的。”


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袁今夏看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星星的眼睛里瞬时盛满了笑。


“那你陪我去和打更人做个交接就可以带我回家啦。”


陆绎总是很喜欢袁今夏说话的,尤其是当她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


——那是陆绎和袁今夏的家。


可是现在不行。


“袁捕头,你该去履行你的职责了。”


“那里,有属于你的犯人。”


03


陆绎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袁今夏顺着他手上的力道,向不远处茫然无尽的黑暗中望去。


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闭上眼睛,仔细听。”


陆绎站在袁今夏的身边,轻轻弯下腰附在了她的耳边。语气温和,像是耐心教导学生的老师。


托陆绎的福,如今的袁今夏每日都能得到最纯正的中华武术熏陶,日复一日的,她的轻功虽然没多少长进,可这听音辨位的功夫却是突飞猛进。


一个,两个,三个......竟足足来了四个人。


“你曾说那桩采花案甚是古怪,一夜之间城中四角皆有受害者出现,且这人千人千面,没有两个受害者对其容貌的形容对得上号。我想,这便是原因了。”


袁今夏睁开眼睛,偏转过头,恰好对上了陆绎看向她的眼睛。


世人常说少年人心性不定,常变常新,可是陆绎不一样。袁今夏见过他最艰难痛苦的样子,也见过他真心欢乐的样子,幸运的是,她一直在他的眼睛里。


“那我去了。”


“去吧。”陆绎无声地笑了笑,双手向前轻巧一推,“我就在这里等你。”


林雄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厉害的女人。


原以为只凭拳脚就能让人跪地求饶,可谁知道打了这么久,对方除了呼吸急促了点半点事都没有,反倒是他们这边,脸上和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点彩。


“喂,小爷从不抓无名之辈,你们四个人什么来路赶紧交代了,省得等下回了衙门还要再问一次。”


袁今夏没吃过什么十全大补丸,原本三脚猫的功夫也没法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她能这样嚣张地说话,底气无非是来自身后的女孩。


这回是真的捡到宝了。袁今夏捏紧了拳头,一脸得意地想。


两个女子背靠着背,形成了一种绝佳的突围方式。


“就凭你也配知道我们的名号?”林雄向来视女人如无物,说话语气自然无比轻佻,“不过我看你这小娘子生的倒是不错,不如舍了这身衣裳和我们快活快活如何?”


这四人原本只是江湖闲散客,只是“志趣相投”从而聚在了一起结为异姓兄弟。听说京城美人多才慕名而来,本来今晚一切顺利,可谁想到半路杀出了两个程咬金,说话便也就不太过脑子了。


袁今夏已经能感受到大后方传来的森森凉意了。


“我看你是在找死。”


看吧,她下属的觉悟都比他高。


袁今夏再也懒得和几个人废话,即刻拔刀出鞘,提步便飞身向对面的林雄杀去。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袁捕头自诩已经掌握了精髓。



“陆绎!”


只剩最后一击,可青石板上的残留冰渍却在不经意间滑了袁今夏的脚。她堪堪躲过林雄踢向她胸口的一脚,在空中转过一圈,下意识的,袁今夏喊出了陆绎的名字。


手铳上膛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钢弹带着雷霆气势,完美避开了袁今夏的肩头,划破虚空而来,直直地冲进了林雄的胸膛。


夜行衣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液,林雄连临终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被陆绎送去了阎王殿。剩余的几个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就成了三只软脚虾,恨不得抱着袁今夏的腿跪地求饶。


但禁卫军并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陆大人。”


禁卫军统领与陆绎同朝为官,自然是认识岑福的,心知锦衣卫得罪不起,是以与人说话时表现出了难得的礼节与平等。


“魏统领,这便是近日京中多起采花案的元凶。内人正巧负责此案的抓捕工作,冒犯了。”


袁今夏站在陆绎的身边,悄悄地摇了摇他的手臂。


喂,你可别把我好不容易抓到的人送给禁军了!


陆绎冲着她眨了下眼睛。


放心,他不敢。


“既是陆夫人在此办案,下官本不该再多说什么。可毕竟职责所在,还请陆夫人允我们将人先行带去禁军营做个备案,待一切完成,我自会命人将他们送去三法司。”


袁今夏还是第一次受到禁军这样的礼遇,人生中不知道第几次感叹起了权势和陆绎这张脸的的好处。


“魏统领辛苦。”


“在想什么?”


陆绎陪着袁今夏完成了最后的交班工作,两人一道牵着手往家里走去。原以为这人刚破了件案子会喜笑颜开,却没想到发起了呆。


“你说你以后都来陪我巡夜好不好呀?”袁今夏晃着胳膊,将两个人的手晃的好高好高,“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和禁军解释那么多了,也再也不用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了。”


感情就是把他当挡箭牌用。陆绎听得好笑,却也没有拒绝袁今夏的要求。


“除此之外呢,还想要什么?”


“你能帮我写朴刀换修格目吗?”


“可以。”


“那你能向皇上建议给六扇门加俸禄吗?”


“可以。”


“那我明天可以让大杨给我做润饼吃吗?”


“就这个,不可以。”


“哥哥......”


“不可以,说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



岑福安静立于道路的一端,目送着两位主人归家。目光所及,唯余陆绎手中那盏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与袁今夏随风飘动的粉红披风一角。


待两人的声音渐远,他转过头,看见了那个早已被自家捕头遗忘在现场的人。


“回去吧。”


04


我是六扇门的一名捕快,在这里,我有一个顶头上司。


我并不是京城人士,具体是哪个地方的人却也说不上来。小时候跟着爹爹各地跑,靠着杂耍卖艺过活,可等到七八岁的光景,他老人家胸口前的那块大石显而易见的已经承受不住我用尽全力砸下去的那几锤,无奈,我只好跟着隔壁武馆里的几位叔叔学了武。


幸运的是,没过几年,他们也承受不住我只用了一半力道所出的拳了。


所以要通过六扇门的初次甄选便显得十分的容易。


小半生时光东奔西顾,比起那些官门子弟,我见过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也见过最高明的骗术是什么样。于细微处发现不寻常,几乎已经成了我的本能。


但我仍然觉得我的师父很不对劲,像是个变态。


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她带我参观了整个六扇门的内部结构,我们从厨房走到了客房,从花房走到了兵器房,最后又从刑房走到了牢房。


从她的话语当中,我知道了这里最近来了一个新的姓陈的主事,在银钱方面把控的格外严格;也知道了三法司全然比不过锦衣卫的地位,俸禄低不说,捕快服还难看;更加知道了这里已经没钱到连我们几个新人的腰牌都延迟发放以至于我们只能靠一把朴刀撑撑场面了。


“但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


她看上去与我年纪差不多大,却比我要矮上半个头,说这话时语气笃定,极易使人信服。


——当然,这句话能够成立的前提是如果她能停止继续摸我的手并且选择放开。


“不好意思,我只是瞧你生的好看。”


许是我眼中神色过异,她极为自然地松开了我的手,顺便附上了一句我从未听过的赞美。


她的语气真诚,我倒也不太好意思和她说其实一开始我报考的甄选乃是锦衣卫的。


那还是我初到京城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跟着人流走。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终点是鼎鼎大名的锦衣卫的总司。


“锦衣卫不招女子。”负责甄选之人大概从来没碰见过我这样的情况,短短一句话便断了三次,“请回吧。”


我将手里的报名表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愣是没找到有哪一个角落里写明了“不招女子”这一规定,当下便固执地站在了桌子前,任凭旁人如何劝也不走开。


“你,和他打一架。”


冲天的吵嚷声中,男人清冷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但非常奇怪,他一开口,全世界都安静了。


“要是赢了,我便给你一官半职。”


他身上穿着一件绯红飞鱼服,腰间的绣春刀泛着冷硬的光。在漫天细碎的讨论声中,我听见有人称他为“陆大人”,也瞧见了我的对手——那个站在他身后,穿着宝蓝飞鱼服的男人。


“你说话算话?”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周围的人却十分自觉地给我们让出了一块空地,像是生怕殃及池鱼的模样。


“岑福,不必留情。”


可话是这么说,其实事后我看着岑福眼周上的那个青紫拳印的时候,是真实怀疑过陆大人这话的主体对象是不是说反了这件事的。


“可是为什么我要去六扇门呢?”我十分疑惑地看着手里的推荐信,“不是说你会给我一官半职吗?”


这是哪门子的官职?


“锦衣卫历来不招女子,这是规矩,我无权破坏。况且我只是答应予你一职,却并未说明是哪里的职位。”


“不答应也可以,你大可走出这个门,但我敢保证,全京城没有一家客栈敢收留你。”


我想那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很狰狞。


“六扇门氛围和善,总捕头宽以待人,正好适合你这样的女子供职。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你将会被分到一位姓袁的捕头手下,她是个极好的女子,性子也活泼,你跟着她做事,当是你的福分。”


“那跟着她我要做些什么?”


听话听音,我看得出来,那位袁捕头与眼前这位陆大人绝对关系匪浅。


“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保她万全。”


“无论什么危险。”


在未来很长久的时间里,我都无法忘记在这个昏黄的傍晚,我站在锦衣卫佥事处的堂下,第一次看见了陆绎眼睛里的无尽温柔。



“所以他到底向你提出了什么要求?”


“什么?”


我正忙着填写各类上报的格目,房间里没有旁人,她的声音差点吓我一跳。


“陆绎啊,他和你提了什么关于我的要求?”


不像一般官家夫人,她总是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有张桌子就往上坐,而那翘脚的姿势和她夫君约莫学了八成。


“你要是说谎骗我,我就告诉他。”


这两个人真的是两夫妻,脾性简直一模一样。


我放下手中的笔,小心地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待确定了放在了她碰不到的地方才开始回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首先是你的武功,那晚我与你一同拿人,我看得很清楚,你的一些身形步法和锦衣卫惯用的是一样的,就连使刀的手法都相差无几;其次便是你的称呼,若你真是普通人,‘属下’二字不会说的如此顺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劝过我和你保持距离。”


我无奈地闭上眼,陆大人,这是你自己做的孽,可怪不到我头上了。


“那些步法是几月前岑福教我的,大人说六扇门擅刀,我不可以不会,而也是在那时候,我一直呆在锦衣卫,称呼的习惯也就改不掉了。”我一点一点地给她解释着,“至于大人的要求,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你周全。”


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吃惊,相反倒像是早就料到了的表情。


“你会赶我走吗?”


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我想谁都不会允许她继续存在下去的。


“赶你走?为什么?”她一向不喜欢束发,就算成了亲也是一样,素净银簪定住一个小髻,满头青丝铺了满背,“因为你要保护我?”


我向来不善言辞,当下便梗住了。


“呵,我家陆大人怎么找了你这么个实心眼的?”她后仰着头,我却能瞧见她含笑的眉眼,“笨。”


她像是一颗人间的星星。


“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送到我身边的人啊。”许是觉得这种解释太过宽泛,她又将话接了下去,“还因为,你我同为女子吧。”


“你应该已经去过锦衣卫的甄选了,我听陆绎说起过,那就是一个属于男性的斗兽场,女子别说参与,就是连入场观看的资格都没有。”


“本朝自建朝初始便没有不许女子为官的条款,可谁都知道,我们进不去那个核心地带,天然地便成为了权力的附庸。别看我现在升任捕头,可背后付出的努力却要是其他人的许多倍。”


“我总想着对待女子合该好一些,是以平常能帮便帮一把。我看过你的档案,在京城无依无靠的,倒不如在六扇门跟着我凭本事吃饭。”


她跳下了桌子,脸上还是挂满了明媚的笑。我看着她的眼睛,心想那里装着许多她见过的人间疾苦。


——比我见过的一定多得多。


“可是你还是嫁给了他啊。”


这不是一样沦为了他的附庸吗?


她歪了下头,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我。片刻后,却是突然将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事,却也从来不会傻到拒绝外来的任何帮助。我从来都不是陆绎的附庸,相反,我会是他的全部爱意。”


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一个女子不惮于与一个陌生人说出“爱”之一字。


“陆绎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同样,我也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在过去与未来的漫长时光里,我们两个会是彼此唯一的希冀和依靠,请你相信他,相信他明白我所相信的一切,不然,你不会被他送到我的身边。”


“你见过蝴蝶吗?”她用手比着形状,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显得有些可爱的样子,“对于我来说,陆绎就是那只春日里的蝴蝶。”


“小姑娘,往后的时间还长,你终会明白......”


“我的陆绎啊,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我曾经见过袅娜的山海,也见过旖旎的星河,它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很美很美的存在,可是却统统都比不过此刻站在我面前这个人的笑靥。


我还想起了许多事情。


听几个锦衣卫提起过,陆绎总是每日都会按时回家,说是要陪他的夫人一块吃晚饭;心狠手辣的陆佥事走在庙会上看到漂亮的珠钗也会走不动道,非要买回家给夫人佩戴;就连外出办公也得提前说明期限不然别想请动这位大神。


或许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是六扇门的一个捕快,我有一个顶头上司,她的名字叫做袁今夏,她的夫君叫做陆绎。


或许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我会告诉所有人,我见过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人的样子。


我会告诉人们,他们来时风华正茂,去时人间两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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