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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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思远道

正常年龄发展顺序



01


陆绎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半干的墨汁从狼毫上滴落,在米黄宣纸上渲染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痕迹。


废纸一张。


金尊玉贵的陆少爷将手用力捏作一团,不过一瞬,一个浑圆的纸团便被他精准地扔到了对面那人的脚边。


“你出去。”


低沉清亮的男声里夹杂了几分气性,敲在人的心上,身子都要抖上三抖。换作平时,倒也不必这人开口,袁今夏自己个就能在第一时间带着东西走出这个房间。


可今时不同往日,面对眼前这个只有八岁心智的陆大人,袁捕快无论如何都要哄着他喝下林菱熬了许久的这碗药。


纯白色衣角被那纸团压住了一点,不太巧的是,那一块墨迹恰好就点在了外衣的那块薄纱上。


显眼得要命,可袁今夏却无暇去管了。


“大人,咱们昨天晚上说好了的,只要我陪你睡觉,你不感到害怕了,今天你就要乖乖的把药喝下去。您说话做事一向讲究公允,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孩童似乎天生便不喜束缚,陆绎放着好好的椅子不要,只随性地往地上展腿坐下。袁今夏从未有过哄人的经验,此刻却也只好学着他的样子坐下了身子。


男人并未着靴,滚烫的温度隔过步袜与袁今夏的衣物,染红了膝盖上的一片肌肤。


女孩轻轻地弯下腰,将下巴垫在了自己的掌心以让自己的视线得以与陆绎的保持平行。


袁今夏迎着光,眼睛像是两颗干净的琥珀。


可偏偏此时的陆绎欣赏不来。


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这些空白的纸张,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半干了,笔尖长久没有得到湿润,有些微微的钝了。陆绎只是将手腕轻微抖动,须臾之间不止那纸,就连这笔都废了。


“我就出尔反尔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袁今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陆绎。


过去短短的几个月时光里,她见过许多次那个像是刀一般锋利的锦衣卫,也偶然见到过那个如雨水般温柔的陆大人,却从来都没有见过如今在自己面前这个犹如无助困兽的陆绎。


更何况,他似乎还在生气。


“大人在气些什么?”


锦衣卫要求断情绝爱,喜怒不形于色,可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这要求无疑太高。


况且,陆绎面前的人还是袁今夏——大约真是一物降一物,袁捕快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陆大人的心情的。


无论是几岁的陆大人。


“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空气中因药物氤氲出的白色水汽渐渐浅淡,袁今夏不动声色地将掌心覆于碗壁,用自己那一点微薄的内力保持着药的余温。

“你捂了绎儿的嘴。”


许是袁今夏的语气太过温和,陆绎终于抬起了头。只是眼中的满满委屈却是怎么藏也藏不住,又大概是因为觉得刚刚的解释太过简单,他又赶忙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


“你为了那个人捂了绎儿的嘴!”


“那个人?哪个人啊?”


“就是那个整天围着你和绎儿转的大哥哥!”


袁今夏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就算陆绎如今只有八岁孩童心性依然和谢霄不对付。


“今早大哥哥进你房间的时候,你不仅不怪他吵醒你睡觉,还用力捂住绎儿的嘴,我的嘴到现在还在痛呢!”


在此时陆绎的认知里,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便算是罪无可恕,尚未清醒时便蒙头被人捂了嘴巴更是十恶不赦。按照他往日脾气,若是管家犯了这种错,早被他发落了。可由于袁今夏是他喜欢的姐姐,便只好自己生着闷气直到现在。


袁今夏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才能不生气呢?”


陆绎眨着眼睛,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他的身后,是一整团明亮的光。


他坐于光幕中,像极了一个干净的小神明。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貌美的女子。秦淮河边的吴侬软语酥过袁今夏的身骨,京郊外的红衣烈马惊艳过袁今夏的眼眸,玲珑阁里的乐舞更是她漫长而无聊的搜集情报时光中的唯一慰藉。


可是她们都比不上面前的陆绎珍贵。


“姐姐帮我揉揉。”


“什么?”袁今夏猛地回神,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绎倒也不生气她在自己的面前发呆这事,只是乖巧地将自己的脸送到了袁今夏的面前。


“绎儿疼,姐姐帮绎儿揉一揉。”


两人的距离不过两指,袁今夏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陆绎的鼻息喷在自己手背上的温热感觉。


“那说,说好了,揉完你就乖乖吃药啊。”


袁今夏直觉这事不应该如此发展,可鬼使神差的,这话却是脱了口。眼见着陆绎在一瞬间亮起的眼神,袁今夏便再也没了后悔的机会。


“好,绎儿一定乖乖吃药。”陆绎甚至还笑着点了下头。


要命了,这人怎么这么乖的。


袁今夏捂着胸口,拼命地想让自己的心跳得慢一些。


“那,那你把脸再凑过来一些。”



袁今夏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男人。是以于她而言,陆绎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显得新奇无比。


眉毛似乎要比她的黑一些,睫毛似乎要比她的长一些,鼻梁似乎要比她的高一些,眼皮似乎要比她的薄一些,就连这脸上的皮肉,都似乎要比她的软一些。


指腹下是一阵十分柔软的触感,比之她娘亲做的水豆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袁今夏像是一瞬间被鬼迷了心窍,在陆绎的脸颊上摸了好几把。


“姐姐,不是那里,是这里。”陆绎皱眉看了眼袁今夏,随即握了她的手移至自己的嘴角,“绎儿这里疼。”


袁今夏咬了下嘴唇,顺着自己的指尖方向,看见了陆绎唇周那里还有些微泛红的指痕。


自己当时有这么用力吗?


袁今夏有些心虚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了踹谢霄的那一脚。


——听蓝青玄说,谢圆圆的下门牙有点松动来着。


“对不起啊,姐姐没把握好分寸。”


陆绎自小便被教育得很好,眼见着袁今夏皱起了眉头,又如此郑重地给他道歉,一时心有不忍,只将眼睛缓缓闭上,摇了摇头,在唇角勾起一个温和的笑。


“没关系的。”


袁今夏也便只专心致志地帮陆绎揉起伤处来。


初夏的风吹开窗户的一角,淡淡的熏香味袅娜升起,袁今夏裙上的那枚纸团被吹开至一边,在竹质帷幕的碰撞声与脸上的柔软触感中,陆绎慢慢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是我的力道太大了吗?”


千里追凶、半夜验尸的事袁今夏干得多了,可替人活血化瘀的事却是头一回,手法、成效如何是真都摸不准。


“不是,姐姐的力道刚好,绎儿已经不怎么疼了。”陆绎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层水雾,“可是姐姐今天都没有叫绎儿的名字,都是叫我‘大人’,绎儿不是‘大人’。”


袁今夏倒是没想过他会在意这种小事。


“那姐姐这样叫小陆绎,小陆绎开心了吗?”


袁今夏学着陆绎的笑,大着胆子用双手捏住他脸上的两处软肉向外扯。她半垂着头,耳后的一束发丝落在了陆绎的鼻尖。


“不是‘小陆绎’,是‘绎儿’。”陆绎皱着眉将那头发拿开,“爹爹和娘亲都是这样叫我的。”


她是他的姐姐,那也该这样称呼他才是。


袁今夏的呼吸都像是停滞了一般。浅粉悄悄爬上脸皮,最终蔓延至了耳垂。


“如果我叫了你的名字,你可以不生气然后喝药吗?”那碗药已经半凉了,“说话算话?”


“嗯。”怕她不信,陆绎的指尖已经搭上了碗壁,“说话算话。”


“绎......”袁今夏挣扎了好一会才闭上眼,带着宛如壮士断腕般的勇气,“绎儿......”


然后她听见了陆绎的笑声。


勺子撞击碗底的声音十分爽快,陆绎连眼睛也没眨就连药带渣都喝下了肚。袁今夏睁开眼的时候,陆绎已经盯着她外衣衣角处的那个墨点看了起来。


“姐姐,脏了。”


02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你一个新来的小丫头怎么会有神机营督军以上才能使用的手铳?”


“你可知这件事要是被爹爹知道了,可就不是简单的将你发卖了事了,你会死的。”


袁今夏站在陆绎的面前,一边暗自头痛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陆绎手里的那把手铳,期望他老人家高抬贵手,能发发善心将东西还给她。


也不知道今年是不是犯了太岁,这把手铳明明就是她的应得之物,可算下来却没几天是在她自己手里的。


刚才在房中,陆绎吵着要让她将外衣换下送去洗干净,可谁成想袁今夏才刚脱下一只衣袖,陆绎便眼尖地发现了她腰间的那把手铳。


随即便是他二话不说就将她带来了这丹青阁的后山,又自顾自地问起了话。


“绎儿,听姐姐的话,先把这手铳还给我好不好?这东西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来,听话。”


一回生二回熟,这名字叫着叫着便也习惯了。可袁今夏才将将迈出一步,指尖连手铳的边都还没摸到,眼前便多出了一个黝黑的铳眼。


冰冷无情,却又熟悉无比的一幕。


袁今夏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陆绎的那天。她依稀记得,那天和今天一样,也有着一个晴好的天气,天空中也没有几朵云彩。


很奇怪,袁今夏从来都不是什么爱记事的人,可跟陆绎遇见后的一切,从头至尾,都清晰地印在了她的头脑之中。


抛不开,忘不掉,放不下。


“‘绎儿’岂是你这个小丫头能叫的?”陆绎越发皱起了眉,“快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别是偷来的吧?


“诶,我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小爷向来行得正坐得端,六扇门袁今夏是也。”抓了那么多年贼,被人当成贼还是第一次,“这手铳是我多年前办案时立了功上头赏的,绝非盗窃所得。”


“不过,大人,冒昧问一句,您今年贵庚啊?”


袁今夏就算再怎么迟钝也终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眼前这人的谈吐与行为绝非八岁孩童能为。


“十三啊。”这问题不痛不痒,陆绎答也就答了,“不过你说你是六扇门的人,那我问你,你们衙门可是真的资金周转困难、人力有限并且缺乏管理,门中人时常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案争得头破血流?”


袁今夏的呼吸又是一滞,整个人快被陆绎气得晕了过去。


“回话。”


袁今夏眼见着陆绎的手指扣上了扳机,赶着最后一刻后退了一小步。


“是!”


师父啊,徒弟也不是真的想实话实说,您老人家体谅体谅我,实在是保命要紧啊。


“大人说得对极了!何止我们六扇门,整个三法司比起锦衣卫也是稍逊一筹啊!”


陆绎挑了挑眉,却在下一刻倒转了铳头,只将手铳松松垮垮地勾在指节上。


“如此,我便信你了。”


爹爹曾与他说过,辨认朝中其他各司真伪或许还有些难度,可唯独三法司中的六扇门,只将所有能想到的部门缺漏安在他们司,再观察其人赞同程度如何便是了。


真正的六扇门人,敢于直面自身的渺小卑微,也敢于正视锦衣卫的崇高光鲜。再瞧这人谄媚的样子,左右八九不离十。


“那大人证明了卑职的身份,是否能将手铳还给我了?”


袁今夏脸上的笑更加谄媚了些。


“不行。”


“为什么?”


袁今夏的语调因过于气愤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上扬感,引得陆绎不自觉地将更多的目光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因为我要学。”


若他看得没错,手中这柄手铳应是她自己改造过的,枪管短,承受力也不够,就连弹药怕也只是普通的钢珠。


可总归聊胜于无。


锦衣卫身为天子近臣,又身负守卫重职,司中自然是有火器的。可陆廷却从未让陆绎碰过,只消待他心性稳定了再说。


陆公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在此物件上吃过亏。如今得了实物,怎么也要过一把瘾才是。


“你教不教?”


袁今夏原想开口拒绝,可却突然看见了陆绎眼睛里的执着,与那后面藏着的一点小心翼翼。


这一点点便足够了。


午后的阳光下,陆绎的眼窝里装满了温暖,在无尽的山风中,袁今夏向眼前的人缓缓地弯腰行礼。


“是。”



“你真的会教吗?”


陆绎已将右手平举的姿势保持了将近小半个时辰,这期间,他眼见着袁今夏吃完了从丹青阁里顺来的一包瓜子和几块糕点,他甚至怀疑若是他再不开口,她能趁机再回去一趟。


虽然手里的东西比起刀剑来可谓轻若无物,可陆绎也容不得她这般戏弄自己。


“当,当然了,卑职怎么敢糊弄大人呢?万一陆大人知道了,我这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


袁今夏哂笑着拍掉手上沾的糕点碎屑,面上看着一本正经,心中想的却是该如何将这情况应付过去。


别说她了,整个六扇门中射击技术担得起“高超”二字的人就没几个,这东西里头的门门道道多了去了,除去神机营的人,能真正做到弹无虚发的,迄今为止袁今夏也只见过陆绎一个。


可偏偏他又成了现在这模样。


“是吗?”


陆绎的语气有些飘忽,半信半疑的样子将袁今夏的一颗心都给提了起来。


“那你示范给我看看,我要求不高,就打那边那棵树上的树叶就好。”


袁今夏看着重新被递还回来的手铳,一瞬间也没有那么想要了。


“大人......”


“有问题吗?”


袁今夏仿佛看见了二十二岁的那个陆绎。


——霸道,不讲道理,但她没办法拒绝的陆绎。


“没有。卑职,遵命。”


“袁捕快,第三枪了,你行不行啊?”


那棵树的树干上已经有了两个弹洞,可那上面的叶片却是分毫未落,地面上怕是比她的衣裳还要干净些。


“卑职,卑职也是第一次在人前示范,难免有些紧张。”


袁今夏这回没说谎,每次当着陆绎的面用手铳,她都是真的紧张。


“我看也是,你看,你的手臂都不是平的。”


用枪讲究平稳,肌肉联动发力才能够发挥最大的威力,这些,都是她刚刚亲口告诉她的。可现在,她这个“老师”却都忘记了。


陆绎将手放上袁今夏的小臂,试图以他那一点微薄的经验来帮助她“走上正轨”。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如今两人乃是正常的技艺切磋,陆绎便把这些规矩暂时抛之脑后了。


小臂有些微微地发烫,袁今夏侧转过头,看见了陆绎漂亮的下颌线。他逆光而立,眼神专注地盯着袁今夏的手腕,却没有注意到他已然将袁今夏半包在了怀里。


可并不代表没有人看见。


“袁大虾!”



“谢圆圆你干嘛呀!”


袁今夏怎么也没想到谢霄会找来这,还会像疯了一样要和陆绎“决一死战”。


“我干嘛?我倒要问问他想要干嘛!他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整天想着要占你便宜,我看他就是居心不良!说不定现在就是装的!”


谢霄已经将袖子高高捋起,说话时就像一个易燃的炮仗。


“你让开,我今天不揭穿他的真面目我就不姓谢!”


“谢霄,你越说越离谱了!大人怎么会故意装成有病的样子呢?再说了,你不信我还能不信林姨吗?”


谢霄才不管这些,在他的认知里,袁今夏就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碰,这个姓陆的更加不能碰。


“我不管,他是锦衣卫,自然会有锦衣卫的人来管,你一个六扇门的小捕快瞎凑什么热闹?快跟我回去!”


袁今夏的手腕还被谢霄抓在手里,树林中有鸟雀惊飞之声,冰冷的钢弹无情地擦过谢霄的脸颊,男人愣愣地看着地上那缕属于自己的断发,树干上多出了第三个弹孔。


袁今夏与谢霄一道转过头,听见了一个独属于十三岁年纪的俏皮声音。


“哎呀,打偏了。”


03


“陆绎我一定要杀了你!”


“你给我闭嘴!”


“你凭什么管我!你谁啊你!”


“就凭你要伤害我家大人我就不能不管!”


谢霄与岑福的声音即使隔着一整片树林也依然能在袁今夏的脑海里反复萦绕。陆绎站在她的面前,悠闲得根本不像是刚刚差点错手杀了个人的样子。


“岑阿福说你是他的亲戚?”陆绎把玩着手里的东西,眼神中有着隐隐的嫌弃,“他跟了我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他有一个在六扇门当差的亲戚?”


“你们不会是在联起手来骗我吧?”


十五岁的少年郎,刚刚从锦衣卫那场血腥至极的甄选中脱身而出,习惯了阴冷暗箭,熟悉了官场规则,陆绎长成了一个合格的锦衣卫该有的样子,却连亲卫的话都不敢轻信了。


袁今夏已经不指望这人主动将手铳还给她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想着等他恢复记忆了再向他讨要便是。


“大人说笑了,我和岑福......岑阿福乃是隔了好几辈的表亲,早出了五服以外,平日里无事也不会碰面,此次不过是我有事相求才来找他帮忙罢了。毕竟我们六扇门哪里比得上锦衣卫资源雄厚,查案有方呢?”


袁今夏说这话的时候连底稿都没有打,语速之流畅让陆绎都产生了一瞬间的怔愣。


“你倒是会说实话。”


“不过六扇门总捕头杨程万追踪术天下第一,倒是值得你们好好学学。”


这是袁今夏头一回从陆绎的嘴里听到他对于锦衣卫以外各司的夸奖之词,加之杨程万又是她的极亲近之人,霎时眼角眉梢都沾上了真真切切的笑意。


“多谢大人夸奖,卑职一定好好和师父学习追踪术。”


杨程万是她的师父?


“那你还是跟你师父再好好学上个几年吧,省得到时候查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姑娘的追踪术如何陆绎不知道,但他看得出来,袁今夏的武功差得要命。对付对付小毛贼还勉强可以,可要是真碰上什么亡命之徒,怕是会落下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


“大人!”


约莫是眼前之人的性格与后来的那人越来越像,袁今夏与陆绎说话时便也不自觉地掺进了一些娇态。


陆绎瞧着她有些奇怪,刚皱了眉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那个,大人......”


袁今夏尴尬地用手捂住了肚子,陆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脚边的那一堆瓜子壳,良久才开了金口。


“你饿了?”


简易的木质“鱼叉”落空了许多次,姑娘家的裙角被带起的水汽沾湿了一片,袁今夏站在临岸的几块石头上,眼见着鱼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来回游动,却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啊!”


再一次抓住机会,袁今夏猛地用力一扎,可除了再次升腾而起的大片水花,什么也没有捕到。相反,顷刻之间,她自己倒像是要去河里喂鱼的架势了。


肩头被人从后面抓住,向着河岸的方向扳了过去。袁今夏还没回过神,肩膀便已抵在了陆绎的胸前。


“你为何一定要如此执着于抓鱼吃这件事?”


陆绎只顾着低下头去瞧袁今夏,倒忘了将她推开。


“大人你不懂,丹青阁的斋菜虽然好吃,可也架不住天天吃不是。这好不容易有了开荤的机会,卑职怎么也不能放过啊。您再等一等,我马上就抓到了啊。”


陆绎看着怀中人高高举起的手,心知她不会轻易放弃。如今天色渐晚,他虽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但总归不好留她一人在此。


只轻轻退开一步,想着待她自己知难而退再一道回去便是。


可袁今夏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


那些鱼和她做对不说,就连她的衣服也是。


——青白长裙的确能够体现女儿家的柔美,可长长的裙摆却也成了袁今夏抓鱼时最大的障碍。


陆绎毫不怀疑袁今夏的动作再大一些她就能再次重蹈覆辙摔进河里。


“大人?”


脚边有着些许异动,袁今夏疑惑地转过头,却惊讶地发现陆绎替她提起了她的裙角。


“袁捕快要是不想天黑了都没饭吃还是抓点紧吧。”


陆绎别过头,只给袁今夏留下了个漂亮的侧脸,说话还是如往常般刻薄。可袁今夏偏偏知道,他心软了。


“是!”


女孩弯着一双笑眼重复着原来的动作,发丝梢头时不时扫过陆绎的手背,少年郎盯着袁今夏的背影瞧了半晌,突然移开了视线。


说实话,这个陌生的地方比起京城来要美上许多倍。


没有日复一日的刀术训练,没有漫无止境的互相残杀,也没有那些冰冷无情的条框规训。有的,无非是青林翠竹与归巢倦鸟,还有眼前的这个姑娘而已。


袁今夏转身的时候,恰好看见了陆绎抬头的动作。


月亮已经有了渐渐爬上树梢枝头的征兆,白色的清晖直直地洒进陆绎微仰起的眼眸中央。如今不过刚刚入夏,平常人还在穿着春装的时节,他却已经只用两件清白薄衫应对了。


远处瀑布声响轰鸣在耳,近处河水清泠泠地淌过脚边,袁今夏不知道陆绎在想些什么,一颗心却动了。


突然,陆绎转过了头,在昏暗的天光中,冲着她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


十五岁的少年人一笑,夏天便真的到了。


——陆绎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一整片天地。


“大人你看,我抓到鱼了。”


袁今夏也笑了。



“袁捕快东西倒是备得齐整啊。”


火引、小刀、就连蘸料也有,也不知道这么个小身板是怎么藏下这么多东西的。


“师父教导我们,出门在外求人不如求己。这么多年来我们经常跟着他老人家出门查案,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大杨又是个爱做菜的,久而久之连带着我也习惯带着这些佐料了。”


袁今夏将找到的那些柴火堆在一块,又从一大堆家当里挑挑拣拣出两颗火石,不过片刻便生起了火。


不甚明亮的篝火旁,袁今夏的脸像是蒙上了淡淡的一层柔光。她炙烤的动作娴熟,空气中很快便浮起一阵鱼肉的香味。


陆绎对这类食物并没有多大兴趣,甚至在他刚进锦衣卫之时,因为见过太多血腥而直接产生了对红肉的抗拒心理。


可是他对袁今夏倒是很感兴趣。


“你一个女子为什么会加入六扇门?”


好歹是个要接触各种尸体和罪犯的地方,世上怕是没有哪一对父母愿意自己的女儿整日出入那种场所的。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从小跟着师父,师父在哪,我就在哪。”袁今夏给鱼撒上盐,顺便翻了个面,“虽然六扇门的俸禄低,但好歹是个公家饭碗,每月定时定量,能养活我和我娘就好。”


倒还挺务实。陆绎如是想。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再将这个问题继续下去:一来是袁今夏不想听陆绎显摆他的家学渊源,二来是因为,鱼好了。


“大人,您先请。”


袁今夏听岑福提过,陆绎从小就爱干净。是以现在没敢直接上手,只找了身上的一方帕子包了鱼肚上的两块肉给他送到了面前。


陆绎难得没有直言拒绝——尚未经历太多黑暗的少年总还是善良。


“味道怎么样?”


袁今夏的瞳孔里映着温暖的火光,话语中的期待无法忽视。她的指尖泛着油光,可陆绎没有嫌弃。


手里的帕子沾染了女孩身上淡淡的药香,陆绎低头吃鱼的时候,那味道缓缓飘进了他的鼻中。


“勉勉强强吧。”


沉默而空旷的山野间,谁也没有看见陆绎微红了的耳框。


04


陆绎的脾气不好,被迫早起的陆绎的脾气更加不好。


“袁今夏。”


他很少有这样连名带姓叫她的时候,袁今夏颤了颤心肝,大着胆子应了回去。


“哥哥有什么吩咐?”


时间太早,陆夫人连头发都没有梳,任由一头青丝垂落在背,外间天光乍破,她坐在床沿,像一只初生的鹿。房里地龙烧得暖,袁今夏只穿了件寝衣了事,空气中浮着她的桂花发油香味,陆绎只是看了她一眼,心头的那股气便消了一小半。


“哥哥是要起床了吗?”


陆绎这才看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东西——是他的衣服。


看来这人是打定主意要让他早起了。


身边的被窝早已不再温暖,陆绎并不习惯这样的床榻,再瞧这人略含兴奋的神色,终于懒懒地将身子靠在了袁今夏的身上,声音里还带着晨起时独有的喑哑。


“嗯,起吧。”


可话是这么说,这人却算不上配合。陆绎的下巴就垫在袁今夏的肩上,单手还箍在袁今夏的腰间,陆夫人直着身子,颈间因着陆大人的鼻息而泛着微微的红,半分也动弹不得。


陆绎就是借着机会想再睡上一个回笼觉。


锦衣卫事务繁多,每年也就这几天能够休息,袁今夏本也不想打扰他好梦,可唯独今日不行。


“哥哥,真的要起了。”


袁今夏轻缓地拍着陆绎的背,绵软的手抚过背脊,陆绎就算是真想睡也睡不着了。


陆大人将手扣上袁今夏的头顶,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直到陆夫人忍不住出抗议才勉强住手。


“替我更衣。”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陆绎便不喜旁人伺候,小厮勉强能接受,仕女之流自十三岁那年起便再没有在他的身边出现。


袁今夏原本也怀疑过这人是不是真的不近女色,可后来见他使唤起自己来那格外顺手的样子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绎才不是“不近女色”,只是单纯的贪图她的“美色”而已。


可这想法不能挑明来讲,不然到时候指不定害羞的人会是谁。袁今夏如是想。


“你在想什么?”


她抓着他的这捋头发已经有一会了,要不是这是他自己的头发,陆绎都要怀疑袁今夏是不是准备施个法了。


“没什么。”袁今夏将神思拉回,用梳子将这捋发又顺了顺,“就是觉得哥哥的头发真好。”


陆绎的头发从小便被养得很好,乌黑浓密的,比起袁今夏的那一头“稻草”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她并非第一次当着陆绎的面感叹两个人在这方面的差距,是以陆绎便也由她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白玉冠一向是被女主人放在她的妆台上的,袁今夏将几束发固定,越过了陆绎想要去拿。寝衣袖管稍稍上缩一些,陆绎连头也不需转,眼角便瞥见了袁今夏那一小截雪白的皓腕。


眼前景象天移地转,袁今夏惊魂未定,手腕上的热度也还没消退,整个人便已经横坐在了陆绎的膝上。


“今夏,今天到底要做什么?”


陆绎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几缕碎发,放在她腰间的那只手环抱得越发紧。


窗外的日光越来越明亮,鹿的眼睛里逐渐装满了光。


明媚的冬日晨光里,袁今夏冲着陆绎甜甜地笑了下,在他的唇角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言渊,下雪了。”



“头再小一点吧?”


“身子要不再大一些吧?”


“要不我再去厨房拿两根胡萝卜?”


陆绎直起身子看着不远处坐在廊下一副悠哉模样的袁今夏,再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这几个雪团子,生平头一回摇头失笑。


京城早些时候便已经下过了第一场雪,陆绎与袁今夏都是见惯了雪景的人,本应不是件令人感到欣喜的事。可袁今夏偏说今日是旧年的最后一天,又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个新年,合该好好赏玩才是。


只是不知怎的,这吵着要玩雪的人如今在一旁躲着清闲,他这缺觉的人却在这冰天雪地里任劳任怨地滚着雪人。


“你坐着便好。”


寒风凛冽,陆绎并不打算让袁今夏遭受这种折磨。


“我自己去取。”


吴妈和小眉都忙着在为今天晚上的家宴做准备,这是大事,陆绎没道理打扰她们,可为了自家夫人,也只好自己走上一遭。


“院里冷,你就乖乖呆在这里等我回来,知道了吗?”


陆绎的手因着那个雪人有些发红,袁今夏笑着用双手将陆绎的手包覆,大口大口地给他哈着气。


指尖温度只是小小的回升了一点,可对于陆绎来说便足够了。


“等我回来。”



只是会听话的袁今夏便也不是袁今夏了。


天空中的风雪有了加大的趋势,陆绎回来的时候,原本的连廊下早已没了袁今夏的影子,反倒是地上的那几个雪团已经被人拼成了一个完整的雪人。


“给你。”


所幸吴妈并没有用胡萝卜做饺子馅,陆绎回程的时候顺道还给袁今夏捡了几颗石子,权当做这雪人的眼睛了。


而对于袁今夏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作风,陆大人干脆当作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哥哥,你觉不觉得这个雪人像一个人呀?”


袁今夏选了两颗圆润的石子安在了雪人眼睛的位置上,又将那胡萝卜安装完成,半蹲着瞧上半天才转头问了陆绎。


头身比例失调,眼距过大,四肢粗短,还没什么头发,除了长得像谢霄,陆大人根本不做他想。


袁今夏头顶的兜帽被人用力盖下,瑟瑟的寒风中,陆绎的声音像是在冰里浸了好几天。


“不觉得。”


“是吗……”


袁今夏故意将声线提高了些,趁着陆绎扭头的瞬间,手飞快地在他腰间扯了下。


“那现在哥哥能认出来它长得像谁了吗?”


陆绎的那块玉佩正挂在雪人头身的交汇处。


“它长得可像我喜欢的一个人了。”


“那个人叫做陆绎,哥哥当真认不出来吗?”


袁今夏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漫天风雪里,陆绎只看见了她眼睛里的自己。


那个像是发着光的自己。


此刻别说她说这雪人长得像他,就算真的是谢霄也无甚关系了。


“你......”


陆绎心尖气血翻涌,手不过刚向袁今夏伸出半分,陆夫人却已经微红着脸躲开,朝着厨房的方向跑去了。


“好话不说第二遍,我要去帮吴妈包饺子去啦!”


广阔的天地之间,陆绎立于这小小的一方院落,只看见了袁今夏跑开时在雪地里留下的一串小脚印与她那条白色斗篷的衣角。


迎着风,陆绎轻笑出了声。


他依然能够清楚记得许多年前袁今夏陪着他度过那段由孩童慢慢长为成人的时光。从八岁到十五岁,再到二十二岁,袁今夏一点点地见过了他的前半生。


所以多好啊,陆夫人,你即将爱过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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