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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疯

时疯

 

【苍兰】我的那个凶残哥哥和他的麻烦老婆

我叫东方巽风,曾经是这苍盐海最受宠的小王子。


我出生时的场面虽不如古籍中所说的“漫天彩霞祥云飘,万千妖兽齐庆贺”那般宏大,可据母后后来回忆,我从她腹中出来见到这世面时的第一声啼哭直接让她彻底断了往后再生第三个孩子的念头,由此可见我生来所带魔力之强大——更遑论我出生后苍盐海甚至迎来了三百年来与水云天斗争的第一次胜利。


从小我就听族里的长老提起水云天这个地方,在他们的嘴里,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地方,三千戒律,五千天规,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暗松林里的草都没有那儿的冷面冷心多,苍盐海里最会吵架的泼妇都比不上云中君那张虚伪的破嘴。在长久的时间里,天上的那群神仙仗着自己法器充足人又多,屡次来犯我月族,光是边境的城池就不知损失了多少。只要族中稍有点血气的男儿都渴望着能够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我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当我的剑第一次被兄尊打落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愿望已经基本告别我的人生了。


兄尊很强,几乎是这一辈中最强大的存在。彼时我还没有练出往后经年里面对他时那股不怕死的劲,作为一个不过刚满两千岁的孩子,我觉得我很有必要为我逝去的梦想哭上一哭,于是那天下午,我生平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抱着兄尊的腿哭了个昏天暗地。


其实当时我还是有点怕的——毕竟我实在是从没见过比我兄尊还要爱干净的人:衣服沾上点灰就要换一套新的,每天这边剑都还没练完那边乌姑就已经把热水准备好了,他碰过的东西别人不能再碰,他喜欢上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再喜欢,霸道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可能是提前继承了父尊的衣钵。


可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我这一嗓子不仅让兄尊停止了接下去的所有动作,也成功让侍卫们觉察到了不对劲从而去唤来了父尊。


那时的父尊还很年轻,下巴上的胡子一茬接一茬,把我抱上他肩头的动作也还很有力,就算我把眼泪和鼻涕都擦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也不会生气。我被父尊抱着往回走,以父尊的高度看向兄尊时显得他仍十分像个孩子,在长长的回廊尽头,兄尊看向我的眼神显得古怪而平静。


——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种眼神叫做“羡慕”。


——只可惜那时的我是不知道的,正如现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强大的兄尊会喜欢上一个水云天里的小仙女。


小仙女简直就是个麻烦精。


普通的野草靠天生地养,不拘地方,不挑土壤,天上下场雨,雨后自然生长。可小仙女不是。她喝的得是朝露水,为了滋养她那烂得已不能再烂的仙根,除去普通食物外还需无数灵药滋养。我从前总觉得兄尊做事大刀阔斧,是个从无后顾之忧的英雄豪杰,可直到他娶了妻,我才意识到,我原来的想法是多么的错误。


小仙女喜暖忌寒,整座寂月宫中便几乎再找不出一个寒冷的地方;小仙女爱凑热闹,兄尊便默默允许宫中的魔女们举办宴会;小仙女爱鲜花,那兄尊便让宫中四季常青,就连他的桌案上,都放着她当年送给他的那盆兰花草;小仙女嫌睡觉的床榻不够软,兄尊便让觞阙绑了云神来织了整整三日的锦被,我曾在某次拜谒时见过那床被子,说实话,就算是换了我,估计也要忍不住在那里面滚上一遭。


我曾同兄尊说他这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他却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骂了我一句“傻子”。


我倒觉得这两个字适合送给他自己。


神与魔从出生开始就是不同的。仙人们自认高高在上,“情爱”两个字简直就像是腐蚀他们生命的毒药,他们修炼靠的是天地灵气,靠的是降妖除魔,可我们不是。我们敢爱人也敢恨人,每一种情感都分明,每一个人都珍重,我们只做我们认为该做的事,只救我们认为该救的人。


小仙女爱喝朝露水,可兄尊却是个很讨厌等待的人,小仙女能同很多人把酒言欢,可兄尊却是个极不喜欢有人在他身旁聒噪的人,小仙女有很多小习惯,她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喜欢戴叮当作响的琉璃珠子,喜欢和她那群花草朋友熬夜打牌九,甚至还喜欢欠别人的钱。在我看来,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样不是在挑战兄尊的底线。


——可他还是很喜欢她。


——简直就像是背弃了原来的那个他一样在喜欢她。


我无法理解。


苍盐海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胜者才能生存。父尊从小就教导我们要变得强大,却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们,有一天我们也会变得柔软,柔软到足以包含他人对我们的所有冒犯,柔软到原谅旁人曾经犯下过的所有错误。


兄尊曾经说过“日上三竿还不起的人跟废物没什么两样”,我把这话奉为人生真理,万年的时间里没有一天有过懈怠,可到头来却没想到,第一个食言而肥的人竟然会是兄尊自己。


寂月宫的大殿自建造之日起便是朝臣议事之所,平日里若非月尊召唤,闲杂人等是无法进入的,更别提要碰上一碰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王座。


——可现在那张椅子上不仅多出了一张成色漂亮的毛毯,更是坐了两个人。


“难道她昨晚又去打牌九了吗?”


若说云梦泽的一番短暂游历最让兄尊感到厌烦的是让小仙女见到了那个她曾心心念念的长珩仙君,那么最让兄尊感到头疼的便一定是让萧润教会了小仙女如何打牌九这事了。


任谁都想不到,下了凡的长珩仙君竟然会变成那么一副直白热烈又会讨人欢心的样子,兄尊那时忙着处理谢惋卿的事,自然在小仙女这边失了注意力,等到把人找回来的时候,小仙女已经被萧润那高超的喂牌技术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萧润那几把牌给的自信,还是小仙女自认为和雀神的关系已经牢固得不能再牢固,回到苍盐海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摊了张桌子,找了副雀牌开打。


我自然也是当过她的牌友的。只是这人的手气臭得简直世所罕见,偏偏兄尊坐在她身边镇场,从开始到结尾整整两个时辰,我都没敢和一次牌。最后的最后,我看在兄尊的面上才勉强把那句“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抢钱”压回了喉咙里。


可天道好轮回,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不敢干的事,倒是让某只爬山虎精灵干成了。大概是这精灵名字里带了个“虎”字的缘故,即便是面对着我的兄尊,这小仙的战斗力也不减半分,直接凭借一已之力成为了小仙女最大的债主。


据觞阙所说,那天晚上的小仙女抱着兄尊哭了好几个时辰,并最终成功让兄尊答应承包了她以后所有的债务,并迫于她的话而最终没有把那只爬山虎小仙扔回水云天。


可毕竟她人菜瘾大是事实,昨晚输了钱也是事实,此刻窝在兄尊怀里补觉更是事实。大殿中的长明火自尊上迎娶尊后以后便昼夜不灭,我坐在堂下觉得有些热,可是兄尊却还是将毛毯的一角轻轻地盖在了小仙女的腿上。


“兄尊这回竟没有帮她吗?”


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你怎知本座没有?”


空旷的大殿里,我抬头望向兄尊。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面容显得不甚清晰,可一只手却将怀里的人揽得很紧,拇指时而会抚过小仙女的肩头,就像是小时候他安抚受伤的我一样。


“她的雀牌已经是水晶做的了。”


或许是某些字眼刺痛了小仙女的耳朵,她醒来的第一眼竟是与我打了个尴尬的照面。我并不知道此刻我脸上的表情如何,只是小仙女眨了两下眼睛后又唰地一下把头埋进了兄尊的脖颈间。


——她甚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伸出手去扯了一下兄尊的头发。


空旷的大殿里,就连衣物摩挲的声音都会被放大许多倍,小仙女压低了声音责怪兄尊没事把她从房里抱出来干嘛,兄尊则伸出手去替她理了理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我觉得方才等待的时间里所喝的那些茶在我嘴里越发苦涩,于是撑着头拿起我桌上的那块鲜花饼用力地咬了一口。


可鲜花饼实在太甜了,小仙女做这东西的时候就像是把一整块蜜糖都放进去了一样,我每次吃都觉得难以下咽,可偏偏兄尊却觉得这是天下至味,甚至还为此定下了个旁人每次不得吃超过三块的规矩。


——虽然这个“旁人”只包括我和小仙女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命师父。


可是该送的礼还是得送,不然我就成了千里送人头。


小仙女的生辰没人说得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兄尊便照着每天都是她生辰的方式过日子,今天送株昙花,明日送串手钏,改日再送个法器,又大约是当年受结黎那一番话影响,灵宝阁里的金银数量一日多过一日,小仙女倒也给他面子,每天换着法地戴那些,只是来来去去,手上的骨兰和头上的藏心簪却一直都没有拿下来过。


天底下会修命簿的人只有两个,一个被关在万墟之境出不来,一个被他夫君养得不想动,托我当年一时想不开重铸了承影剑这事的福,每隔半月来往水云天与苍盐海送命簿这差使自然而然就被兄尊指派到了我的头上。


不过要我说长珩的确是个痴情的人,我送命簿都不知道累坏了几朵云,他整日在空无一人的司命殿竟也不嫌无聊。只是男儿终归不该整日耽于情爱,我又对于他觊觎我月族尊后这事深感不快,是以我每次见他时总要刺上他几句,时间一久,我和人吵架的功夫倒是厉害了很多。


“这是这次的命簿,我已经先行挑选过,尊后应当会喜欢。”


这世上大部分人的命运其实都差不多,出生长大、读书写字、姻缘嫁娶、生老病死,可总有那么几个人,其命运之坎坷崎岖,人生之喜怒哀乐相比于他人都显得与众不同很多。小仙女的爱好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她既能和我兄尊相爱相守,也敢拉着兄尊同她一道欣赏这浮生众相。


我头一回撞见他们两个人像看戏一般坐在大殿里借三生镜看着凡间一位书生与一名歌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时是个大晴天,天上的太阳晒得我闭上了眼,等再睁开眼睛时递到我面前的则是小仙女手里的一把瓜子。那天小仙女脸上的笑容很真实,兄尊脚边的那堆瓜子壳堆得也很高,我接过那把瓜子,至今都仍然记得那东西吃到最后有多咸。


第二回则是在兄尊寝殿外的那个小花圃里。花圃里种了许多兰花,可得兄尊亲手侍弄的却只有最中心的那一盆兰花草。那日的风不大,空气中却弥漫着兰花的香气。我问兄尊小仙女那天为什么那么高兴,兄尊一边舀水往那花上浇一边说是因为云梦泽里的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是一生顺遂,无病无灾。我说小仙女很善良,兄尊说那当然。


“这次的命簿里,有几位不顾世俗眼光勇敢追爱的女子,也有几位犯了错的世家公子,有为国肝脑涂地的忠臣,也有叛国通敌的奸佞之人,我与水云天已说过,这次修复命簿的时间会比以往延长一些。”


小仙女平时读那些人间话本的速度很慢,兄尊时常会因为看不过去而选择自己读给她听,虽然这样最后的结局往往会是两个人一块睡过去,可到底兄尊是个天才,读过的书几乎过目不忘,这会听我这样讲,自然知道这回的命簿讲的都是些什么故事。


“庸俗。”


是,我庸俗,你清高。


——也不知道是谁去年带着自己的兰花娘子下了凡间去看戏。


一掷千金的东方员外为博红颜一笑,花重金请了鹿城中好几个有名的戏班子,将几台折子戏听了个畅快淋漓。彼时我因一件族中之事需寻求兄尊意见,可话都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兄尊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了。


苍盐海与水云天是没有寒冬的,小仙女并不习惯在这样的天气里生活,兄尊却已经习惯时刻为她披上一件外衫。漫天的风雪里,人间的草台班子寥寥收场,小仙女学着话本里写的那样轻轻捏了捏兄尊的指骨,兄尊转过头去看她时,小声地说了句“别闹”。


后来我问小仙女那天为什么不让戏班子把最后一出唱完,她说她其实听不懂台上在唱些什么,可是兄尊一直看着她,她只好听下去。后来我又问兄尊为什么一直看着她,兄尊说因为她在那里。


我还是无法理解。


于是我就去喝了酒。


可是我没想到我喝个闷酒也能碰上他们两个人。


其实兄尊也是个很麻烦的人。他喝的酒只能是千年以上的醉仙酿,吃的东西只能让固定的那么几个人做,每天必须睡够时辰不然脾气就会坏上加坏,旁人同他说话时不能大声,他同我们说话时却可以随心所欲——所以我实在无法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在这样一个深沉的黑夜里,心甘情愿地出来陪一个小仙女散步。


苍盐海常年阴暗,妖兽众多,千万年来,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穿深色的衣服,可小仙女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穿浅色衣裙的人。


今天的月亮就像往常一样挂在天际,可照在小仙女身上的月光却很亮。兄尊没有与她并肩同行,却反而始终只是走在距离她两步路的身后。我就坐在他们行进路边的一棵树上,我猜此刻兄尊应该是高兴的,因为小仙女向后甩手的时候,他接住了她的手。


——然后小仙女只是轻轻一拉,就把兄尊拉到了她的身边。


——月光一下子照亮了两个人。


他们的脚边是漫无尽头的野花,夜色里的露水沾在兄尊的衣摆上,他只是不在意地将衣服稍稍踢开了一些,随即便又弯下腰去听小仙女要同他说的话。我并没有放出神识,可风却为我带来声音。


我听到小仙女和兄尊说她从前与司命学修命簿时的艰难,听到她同兄尊说水云天里的那些比她更加麻烦的小仙女的故事,花与草在风里摇动,她叫兄尊“大木头”的语调轻松而自在。


——其实我与兄尊也是有过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刻的。


那个时候的苍盐海还没有后来的战乱时刻,我日日缠在兄尊身边,同他一道练剑,一道习字,我央求兄尊教我秘术,可兄尊每次都说等我长大再说。我们曾一起跑过寂月宫的每个角落,也曾爬过城门外的每一棵树,兄尊曾在我修炼失败的时刻轻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没关系,我也曾在父尊责骂兄尊的时候挡在他的面前说都是我的错——那时候的我们还没有长大,还以为未来距离我们很遥远。


可是后来父尊终究还是死于兄尊的剑下,我也在万年的时间里,最终选择了与兄尊分道扬镳。


可或许是今晚的温度太宜人,我对底下那位麻烦精小仙女的厌烦竟也快消失殆尽。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猩红的光带下,我看见小仙女将头上的那根藏心簪拿了下来,我听见她问兄尊。


“东方青苍,你现在听到了什么?”


这是我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小仙女回来后,兄尊与她又重新缔结了同心咒,而这也是我头一回看到这两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这般温柔的笑来。


我闭上眼睛,放任身体向身后的树干上倒去,我仍然握着酒壶,酒香飘散的同时,我听见头顶树叶摩挲的清脆声音,也听见了树底灌木丛中那些昆虫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的香味,苍盐海自尊后到来之际便开始有了四季更替,我将手枕在了脑后,像是嗅到了这片土地上的第一场春风。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便将兄尊视为整个苍盐海的保护神,他与他的业火就犹如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可佑万民。在我的心里,他会永远强大,也永远不会倒下。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兄尊也会爱上一个人。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东方青苍会只是因为想看一个人开心地笑而出席那些热闹至极的宴会,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东方青苍会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人的陪伴而难以安睡。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东方青苍对一个人的爱竟然会如扎根于泥土的树根,于无声处静谧无垠,绵延千里,生生不息。


——可这些,小兰花都是知道的。


她会在兄尊休息时抓住他的手,会在他忍不住发脾气的时候转移他的注意力,也会在我们兄弟俩发生争执时从中调停。她是其他人口中的“兰花仙子”,也是我心中的“小仙女”。


在这段惊天动地、旷日持久的爱情故事里,兄尊爱上了小仙女,可他仍是自由的,而小仙女爱上了兄尊,她也是被需要的。

  

——在这一刻,我竟觉得一棵草和一根木头相爱简直就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碧落海向东流去,无声无息,偶尔被风卷起几朵浪花,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兄尊背着小仙女往寂月宫的方向走去。夜色里,小仙女头顶的那些琉璃珠子时不时碰到兄尊的发冠,丁零当啷的声音吵得我有些头疼。


我支起一条腿,从怀里拿出小仙女今日派人送来给我的那几块鲜花饼,随意挑了一个咬了一口,一瞬间玫瑰香气充盈全身。


“还是太甜了。”


——小仙女果然是个麻烦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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