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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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锦绣地狱(师生)

原著设定混合剧版设定

 

萧定权甚少会梦见自己的老师。


年少时与顾逢恩一块儿受教于他,彼时的卢大人还没有如今所谓的“当世大儒”称号,充其量也就是个看上去有点学问但脾气一看就不太好的五品言官。


“也不知道姑父怎么想的,让你和他学东西。”


顾小公子说话一向不藏着掖着,自认为很好地秉持了一贯的优良家风,一句话说出来恨不得此刻远在边关的顾思林都能听见。


“这也就算了,问题是怎么还要拖上我呀?”


这才是症结所在。


萧定权抬起头,憋着笑看了眼自家表哥,执笔的手却未停下片刻,纸上的劲瘦字体已见雏形。


听说舅舅原是想给他找个西席在侯府教习,可没成想小公子只要一坐下便和屁股上长了钉子没什么两样,短短一月就已气走了三位先生。顾思林出征在即,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和他废话,拎着顾逢恩的衣领便寻到了萧睿鉴的面前。


后来的结果阖宫皆知:顾小公子凭着自己的几声“姑父”成功把自己送进东宫给太子殿下做了伴读。


“表哥,你还是快写吧,等会老师来了,要是交不出这书道作业,小心受罚。”


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上蹿下跳,活像个皮猴似的顾逢恩只消卢世瑜的一眼便能偃旗息鼓,将自己缩成一只斗败的公鸡,就是再不情愿念的书也得生生塞进脑子里去。

“诶,表弟,你怎能这样说老师!”顾逢恩此时倒是规规矩矩地坐回位子里了,“卢大人为人最是和善,对待学生从不体罚,我能以他为师当是我的荣幸。”


萧定权听着门外宫人对内通报“卢大人到了”的消息,眯了眼睛直想将手中的笔扔到顾逢恩的脸上。


不要脸。


“下官不知顾小侯爷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


不知外面何时开始下了小雨,卢世瑜才刚刚下朝便往这里来,官服肩线处湿润了少许,中年人的眼里还残余着些微刚刚与人在朝堂上争辩后的凌厉,整个人瞧着便不怒自威。


顾逢恩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往回缩了下脖子。


“若是今日正午前小侯爷交不出作业,那下官也只好向您的姑父汇报了。”


······那他的老师怕是会变成李大人吧!


萧定权看着顾逢恩离开的背影,莫名想到了“风烛残年”几个字。


“殿下的书道进步不少。”


房内的光线变得昏暗,卢世瑜将萧定权刚刚的游戏之作向眼前移近了一些,嘴角小小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萧定权很少能从顾皇后以外的人那里得到如此直接的正面反馈,当下便显得有些兴奋。


“那老师觉得,父皇会不会喜欢?”


按道理讲,萧定权是太子,该是这个世界上与当今的皇帝陛下关系最为直接也最亲密的人,可是谁都知道,现实并不是这样的,甚至相去甚远。


萧睿鉴不喜欢萧定权,他一点也不偏心,因为他把他的一颗心全都给了赵贵妃和她的孩子。作为帝王,全天下都找不出另一个比他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讲求嫡庶,攘外安内,杀伐决断;可是作为父亲,萧睿鉴无疑不合格到了极点。


如今已是盛夏,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打在竹叶上泠泠作响。豆蔻进门为二人点上了一盏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师生二人对坐于棋案的两端,烛火模糊了两人的轮廓。


“老师不说话,是因为觉得父皇不会喜欢吧。”


萧定权说这话的时候,一颗脑袋都快垂到了胸口。


——七八岁的年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萧睿鉴用他自己的方式,将这个孩子送去了真正的无人之巅。


卢世瑜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了萧定权的头顶。


“殿下可知言官的职责?”


萧定权没有说话,只在心里默默作了回答。


监督帝王,直言上谏,虽死不悔。


“那殿下觉得陛下可否会喜欢我们这群人呢?”


不喜欢的。萧定权想,没有一个人会喜欢整天揪着自己错处不放的人的。


“可臣等依然还是得做这样的人。”卢世瑜身上的水汽慢慢蒸发,将周围的空气都氤氲了一片,“即使前途未卜。”


“吾等儒生,自开蒙之日便受圣人之言,此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世人常说‘以史为鉴’,可殿下还小,不知道有时史实不是真的如同史书那般光明正大,也不似话本传奇那般大快人心,真正的事实是举步维艰,是险中求生,或千古颂扬,或万世骂名。人总有所忘,史也总有所轻。若连史都不真,那后人又已何为鉴呢?”


萧定权垂着眼,指尖将宣纸抠出了毛边。


“您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他的视线所及,除了父子亲情、个人喜恶以外,还有利益权衡与泼天富贵。作为他的孩子,臣不会为您抱不平,臣只能告诉您,您得忍。”


忍到他最终坐上那个位置,忍到,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人。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吐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刚正不阿的清流卢世瑜,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太子的身后。


“臣会帮您。”


细密雨丝透过窗缝飘至桌上,晕染开一片墨迹,纸上的字糊成了几团,已看不出原貌。卢世瑜揉了下萧定权的发顶,手却拐了个弯重新拿起了那幅字。


“即使陛下不喜殿下舞弄风月,但他却不能说您的字不好。”


雨声渐小,萧定权的头也逐渐抬起。在他的眼前,卢世瑜如一株翠竹,仍然是一个儒生应有的模样。他的老师,毕生宦海浮沉,贯圣人之言,以仁义修身,不行任何阴谋,在其位,行其事,将一切都引领向了更好的方向。可是现在,他在这座冰冷的东宫之中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会帮他。


小小一个少年郎,窄袖处的仙鹤暗纹隐隐发出光亮,太子殿下在满室的竹香中向面前的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离出宫的时间不过片刻,卢世瑜端正衣冠,双手相覆,回以同等大礼。


“殿下,这条路会很长,辛苦了。”


 

“殿下在想什么?”


顾阿宝的侧脸还靠在萧定权的膝盖上,可这人却像入了定一般,单薄身躯坐于窗台边,不知是在看那已开了淡紫色小花的诸葛菜还是生了淡红花苞的野蔷薇。


轻薄的春衫并不足以抵抗宗正寺里的阴晦,废太子的面色发着白,一根脊骨却挺立无比,像极了一个文人该有的样子。


——文人的瘦削手指轻轻抚着顾阿宝的鬓发,温柔而缓慢。


“你送我的簪子,我很喜欢。”


许是多日没有进食的缘故,萧定权的声音有些虚弱。而空出的那只手上拿着的,正是那支刚从他发髻上取下的、由顾阿宝亲自为他送来的仙鹤金钗。


小小的金色花钗,钗身坚硬如铁,仙鹤钗头,形制精巧,穷尽匠心。


萧定权只是用簪尾在左手血脉上轻轻地一划,手腕上便多了一条血痕。


顾阿宝察觉到颈后有温热液体流过,她直起身子,看见了自己衣襟上溅出的几朵“血花”。萧定权并不阻止她的行为,只是将手垂于膝上,任由血顺着指尖流下。


可偏生这人此时在笑。


血腥又决绝。


“殿下此时又在想什么?”顾阿宝的声音依然温柔,“可愿告诉妾身?”


四年时光未见,就算只说这些也算慰藉。


萧定权只是看见了很多人。


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年幼时在潜邸,萧睿鉴也曾经常抱着他逛过花园,荡过秋千,这是记忆中与父亲难得的温情片段。可是后来顾皇后身死,父亲连一场冠礼都不愿意给他,甚至将叫“父亲”的机会也剥夺了,从此,君是君,臣是臣,父子二人间多了条怎么也迈不过的鸿沟——他无时无刻不想要渡河,可萧睿鉴却亲手折断了那根撑船的竹篙。


他看见了自己的小表哥。


顾逢恩小时候瞒过整座东宫带着他一同溜出宫外去看上元烟花,未到约定地点两人便被顾思林带着东宫卫连人带钱一道带到了萧睿鉴的面前,顾逢恩为此整整半个月都只称呼他的父亲为“陛下”。可后来,他的小表哥失去了爹爹,桌案上放着的四书也变成了一部部兵书。他穿着顾思林的盔甲,踏平了一座座城池,只需最后的临门一脚,可最终自刎在了他的身边。


他也看见了现在身边的人。


顾阿宝与他过往有过许多柔情蜜意,他曾拥她入怀,嗅到过她身上带着的橙花香味,也牵着她的手走过东宫的每一寸土地。他至今仍记得当初心动时的怦然之感,可如今隔着短短的四年,即使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却怎么也不敢将这份爱意宣之于口,公之于众了。


他甚至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少年郎骑马扬鞭,意气风发,有时就连顾逢恩都难以望其项背。可是随着年岁渐长,他身后站着的人越来越多,尽数烈火烹油里滚一遭,筋骨全断,血肉模糊。他仍记得要坚持以仁义修身,德不可废,可现实的波云诡谲却逼得他不得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玩弄权术,搅弄风云,最终却做到了旁人眼里的“悬崖勒马”。


“萧定权”三个字,注定是要刻在权力更迭的洪流之中的。


“阿宝,你会解脱的。”


男人仍在笑,可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一颗头颅也渐低,就像当初那个八九岁的孩童一般。约莫是昨晚睡得不好,今晨又起得太早,现下萧定权却是觉得自己真的有些困了。


顾阿宝转身向外离开,右手紧紧地附在小腹上。她与来时的那个顾孺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眶红得像是充了血。


“阿宝,你已经解脱了。”


萧定权的脚下是一小滩血,那支金钗无力地躺于血泊正中,仙鹤的眼睛沾了血,调转的方向正朝着窗外的广阔天地。


萧定权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看见了卢世瑜。


他的老师,幼年立身,青年树德,老年成仁,终其一生都在这座锦绣地狱里磨炼,不到一甲子的年纪便已是须发皆白。岁月的力量实在伟大,原来的那位五品言官成为了当朝一品的礼部尚书,时间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变得温和安宁,就连说话都带了一股莫名的温柔味道。时光流转,他的脊背被各种事务逐渐压弯,着常服坐于椅中的时候,就像个普通至极的老头。


岁月的力量的确很强大。


此刻的卢世瑜就是萧定权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青松不老,竹骨常青。萧定权仰起了头,努力扯动了下嘴角,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冲着微光里的人叫了一声。


“老师。”


窗外天空中有鹤飞过,鹤唳声响彻云霄,卢世瑜收回目光,冲自己的学生温和地笑了笑,在满室的血腥味中将手覆在了萧定权的头顶。


“孩子,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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