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疯

 

这是佟年第一次来挪威。

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曾多次代表学校与国家出国参加比赛，飞过美利坚那座标志性的胜利女神像的上空，跨越过太平洋的众多小岛，也曾滑过阿尔卑斯山脉上的皑皑白雪，可却唯独没有领略过这个“万岛之国”的美妙风光。

高大的北欧人群中，东方面孔显得格外招眼，更别提Demo和97手里举着的那两块鲜艳至极的接机牌。佟年不过才踏出出口，耳边便传来了熟悉的中国话。

“大嫂！这！”

Demo冲佟年兴奋地招着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的伙食水准有所提高，佟年瞧着总觉得眼前的两个人似乎都胖了点。

“队长和老大今天都去了场馆那边熟悉场地，所以特意吩咐我们来接你的。”

97有眼力见，人也勤快，帮着佟年接过行李箱，顺便带着人往外走。候机大厅中的人群来来往往，佟年跟在两个人的身后，头一回没有因为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而感到害怕。

今年的世界邀请赛如约而至，吴白毫无疑问地再次站在了一个世界瞩目的位置上，三天后就是比赛，佟年原本也没有指望韩商言在此时会放人。

“那我们现在是去场馆见他们吗？”

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佟年一上车便感觉鼻尖上冒了一层薄薄的汗。宽大的羽绒服被放在身侧空余的座位上，佟年的眼睛像是覆了一层水光。

路面很滑，司机将车开得极慢，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这一刻，就连时间都像是被人按了延迟键。

“不是，队长说了，让我们先带你回家。”Demo摸了摸头上戴着的毛线帽，粗粝感让这个男孩脸上的笑显得有些傻，“他让你在家里等他。”

时间像是彻底被人按了暂停键。

Demo和97戴上耳机点开手机上的某个游戏图标，适时地将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了佟年一个人。女孩的脚边还放着那两块写有她名字的接机牌，佟年揪着外套袖口处的那圈奶白色花边，脑海中不断循环着刚刚Demo说的话。

车窗外的风雪呼啸声渐渐加大，车厢的颠簸也越来越严重，艰难的行进中，佟年突然轻声笑了下。

回，家吗？

 

“还习惯吗？”

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得佟年转身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几个玩偶一口气全扔了出去。尽管只不过全是些棉花填充物，可砸在人的身上还是有些痛的。

“吴白，你怎么样，痛不痛啊？”佟年抓着人仔仔细细地看着，“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说话。”

男人的身上只穿了一件打底和纯黑色的羊毛衫，隔着布料，吴白能清晰感受到佟年指尖的温热感。她皱着眉头，是真真切切关心他的模样。

“没关系。”吴白拉下自己小臂上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的手背，“玩偶而已。”

他似乎对她的手上了瘾，垂着头只专心致志地握着她的指节，时不时还要戳一戳掌心旁的那块软肉。佟年偷偷抬眼看他，只觉一个多月不见，这人似乎又好看了许多。

“这房间是你布置的吗？”

佟年任由吴白拉着自己的手走进房间，地上还放着一个摊开的行李箱，床铺上堆满了佟年还没来得及放进衣柜的衣服，就着这“满目疮痍”，两个人干脆随性地坐到了地上那块厚实的羊绒地毯上。

吴白的腿长，两个人并排坐在地上的时候这一点便愈加明显。佟年看着两人之间明显的差距，倒是也没觉得什么，就是在下一秒将自己的腿毫不留情地架在了男友的腿上。

“很遗憾，我的训练安排并不允许我这么做。”吴白动了动腿，以便佟年能架得更舒服些，“是外公和阿姨布置的。”

这房子是吴白在挪威的住处，房间要比韩商言在上海的那间多出许多，正好充当了战队的临时落脚点。韩爷爷听说佟年要飞来挪威，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叫上了韩佳佳一同去采购物品，他这个男朋友在中途没有一点插话的空间和时间。

佟年看着眼前满屋的少女粉色，再想想眼前这人在上海的那间卧室布景，突然十分满意刚才听到的事实。

“我马上就要比赛了，没什么时间陪你。”吴白揉了揉佟年的脑袋，对她头上那根兔耳发带显然兴趣浓厚，“我和阿姨说过了，她会带你去逛一逛的。”

大约是天性使然，吴白的手常年都有些凉，此刻小指指节搭在佟年的耳垂上，激得她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我可以等你比赛完了和你一起去。”

兔子姑娘的语调与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可要是细听，却也能辨别出一丝隐隐的急促。吴白侧过头，恰好看见了佟年起身跪坐的动作。

“你就不怕我输了以后自暴自弃？”到了那时候，她怕是连见到他都成了个问题，“然后把你拒之门外？”

佟年突然松了一口气。

还能开玩笑就好。

吴白曲起一条腿，手指轻轻地放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这是他惯用的思考方式。明亮的灯光下，少年歪着头，俊秀的眉眼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

佟年长久都没有说话，脊背笔直，脸颊上的红晕缓缓地漾开了好几层。

棉质卫衣的柔软触感让吴白的手不住地在女孩的腰间流连，鼻尖传来一股浅淡的草莓味，是佟年最近新换的洗发水的香味。她的手还环在他的脖颈上，男人的碎发落在她的唇角，有点痒。

佟年却腾不出手去管这事了。

“吴白，我期待着你为中国再赢回一场金色雨。”佟年偏过头，害羞地亲了亲吴白的耳朵，“或者，我就陪你一起自暴自弃。”

 

自暴自弃是不可能的了。

韩商言站在佟年的身边，实在是不明白这人这么紧张做什么。

“纳亚和Dt是老对手了，虽然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但他相比于Dt毕竟存在着年龄上的劣势。过去的一年两个人在封闭训练的过程中也对上过，我们记录过他们每一场的对战画面，也随之进行过相对应的战术分析。总而言之，吴白的赢面比较大。”韩商言谈起CTF的事总是显得过分冷静自持，即使赛场上的灯光绚烂变幻，他的脸依然没什么表情，“你，不用这么担心。”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俱乐部的老板呢。

佟年的身上穿着K&K的队服，要不是那明显不合尺寸的衣摆直接遮到了她的大腿与她身边宛如两尊门神一般的Demo和97，就凭她那一双逢人就有三分笑意的眼睛，早在进场时就要被别队的战队成员要去了电话号码。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此次邀请赛依然采取混合模式，尽数完成攻击对方漏洞的任务或是率先解开十道题均可宣告胜利。此刻战局不过刚刚开场，两人齐头并进，倒也的确难说谁胜谁负。

“不是不担心，只是我相信吴白。”韩商言看着身旁已经站起身准备为自家队长加油的几个小孩，依然还是保持着双手负于胸前的姿势，“更何况要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你让他们怎么办？”

很有趣，K&K战队自从成立以来，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比赛不下数百场，任第一的位置如何风云变幻，这团体第二的位置却总是雷打不动地属于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韩商言早就练出了一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强心脏。

佟年看了一眼韩商言，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哥，你手里的那面国旗都快捏出褶来了。

“Dt已经解完了第九题，与去年那场比赛一样，这回他依然采用了双向进行的方式，纳亚的漏洞已经全部被渗透成功！”解说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场馆之中，激动之情清晰可闻，“现在只要再按下最后一个键，Dt就能取得本次比赛的胜利！”

万众瞩目下，吴白却突然停下了。

台上的纳亚还在忙着重新搭建服务器，台下的Grunt和97已经快把嗓子喊出了烟，Demo握着One的手，头顶的帽子都激动得歪了半边，就连韩商言都在那一瞬间变了脸色。

“吴白，按啊！”

此时的Gun神表现得不再是那个CTF圈的远古传说，仅仅只是个恨表弟不争的兄长而已。

耳机中的战斗声音还未消，不停地冲击着吴白的耳膜，他独自一人站在这个残酷战场的中央地带，隔着光怪陆离的灯光与周围激动的人潮，抬眼看见了佟年泛红的脸颊。

“吴白，加油！”

佟年所有关于CTF的知识都来自于百度百科和旁人的介绍，术业有专攻，就算是她也没办法完全看懂吴白的操作。但她知道，此时的她应该为这个名为“Dt”的男人摇旗呐喊，无关输赢，只是应该。

吴白笑了。

“Dt按下了最后一键！Dt再次获得了比赛的胜利！”中文解说已经顾不得外方解说的尴尬脸色，激动地连眼镜歪了都没来得及去扶，“世界第一仍然属于中国！”

纳亚的耳机落寞地被放置在桌子的一角，几个小孩已经激动地跑上了台准备拥抱他们的队长，韩商言抱着国旗，缓缓展开在了在场所有的媒体面前。

佟年站在拥挤的人潮身后，微仰着头，冲着台上的超级巨星招了招手。

吴白看见了。

像是初次见面那天一样，挡在佟年面前的众人各自向两边分开，吴白跨过了无数闪烁的闪光灯，带着一身荣誉缓步走到了女孩的面前。

——在滚烫的金色雨下，男孩弯腰抱住了她。

在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和喧闹的起哄声中，佟年听见了吴白的平淡询问。

“佟年，你想不想看极光？”

 

特罗姆瑟，挪威北部最适合观赏极光的城市，距离邀请赛场馆的车程不过两个小时。

佟年的周围遍布着峡湾与山谷，她裹着一件厚厚的派克大衣，入眼处皆是斑驳雪白，不远处有几个陌生人正围坐在帐篷边，空气中若有似无地传来几分烤肉的香气。

寒风吹过，佟年无意识地闭了闭眼。

她从书上看过，知道极光不过是来自地球磁层或太阳的高能带电粒子流使高层大气分子电离而产生的一种自然现象，也知道今晚的他们并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观赏到这种奇妙景观，更加知道抛下场馆中的一干记者甚至抢了韩商言的车有多么地荒唐，可是怎么办呢？

吴白问了佟年。

所以她就来了。

——义无反顾。

汽车的引擎声已经彻底停止，吴白缓步走到佟年的身边，牵住了她的手。广阔无垠的穹顶之下，佟年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吴白的肩膀。

“吴白，恭喜你拿到了冠军。”

不知道为什么，佟年突然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一天，他在机场里，和她正式成为了男女朋友。

“那我会有什么奖励吗？”

吴白大概是有先见之明的，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一些户外用品，此时与佟年并肩坐在椅子上，显得十分轻松 。

“你想要什么？”两人都带着厚实的手套，就像两只机器猫，“我就算砸锅卖铁都买给你。”

佟年发誓，即使隔着一副护目镜她也能看见某人笑弯了的眼睛。

“我想要······”吴白孩子气地拖长了尾音，声音却还是脆生生的，“你嫁给我。”

空荡的山谷中，吴白的声音像是装上了回声器，不停地回响在寂静的空气中。

“原本没想这么早和你说的，可是抱歉，我忍不住。”吴白还在笑，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佟年，我算不上一个很好的男朋友，除去平时训练与比赛的时间，我几乎留不出空余的时间给你，这段恋爱对你来说其实并不太公平。”

“我并不习惯表达我的内心想法，平时话也不多，所以我很感谢你，愿意喜欢这样的我。”吴白伸出手去摸了摸佟年的脑袋，“我这个人啊，这一辈子喜欢和热爱的东西不多，也就CTF和一个你，Dt的职业生涯终有一天会终结，可吴白对你的爱意，永远都不会停歇。”

“我今天带你来其实并没有肖想过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和你一起见到极光，甚至没有想过你会答应我的求婚，我只是想带你来我从小生活的地方看一看，顺便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佟年，在我心里，你与国同光。”

网络世界中的Dt所向披靡，将国家荣誉置于心中最顶端，为了“冠军”二字他可以放弃一切，无论是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还是难以接受的赛场失利。

可是吴白不一样——在这个男孩的心里，没有所谓“荣耀”的重压，也没有所谓“责任”的负担，所有的所有，都叫做“佟年”。

陌生的挪威语从四周传来，即使是生性疏离的挪威人看见极光也会忍不住激动。猩红色的亮光从远方的山丘后升腾而起，茫然的雪原上空，浓重的绿光铺成了一条长长的光带，曲折活动之间，群星闪耀。

佟年仰着头，眼眶突然微红。

在过去的许多时间里，她都幻想过会有那么一个人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今后的路有他陪她一起走，曾经她以为韩商言会是那个人，可是后来发现并不是。现在，有这样一个男孩，正坐在她的身边，没有想象中的单膝跪地，也没有想象中的十八克拉钻戒，他只是带着一块刚刚赢下的金牌，在一场幸运的极光下，从从容容地告诉她，他想娶她。

天空中的光亮色彩已渐渐融为一体，离地平线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像是只要人抬起手就能碰到一样。

佟年只是重新握住了吴白的手。

男人的脊背线条流畅，像是一只漂亮的鹤，心间却像揣着一只鹿，肆意狂奔。

“好。”

 

寒冷的风雪中，吴白低下头亲吻了佟年。

——他的全部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