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疯

你需要的只是一份糟糕的草稿

【玉露】如寄



龙虎山下新开了家茶棚,店主是个年轻女子,除了喜穿浅蓝色衣衫和右眼角有一颗泪痣以外,并无甚标志,是以过往的人都只叫她一声“老板娘”便权当问候了。


说来也奇怪,龙虎山这一带最近的天气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没一个晴好的天,整天下雨,就像龙王把降雨的令旗丢在这了一样。


茶棚有些简陋,屋顶仅以茅草搭就,不过倒也没有漏下一点雨。门前的泥地早已被雨砸出了好几个水坑,要是一个不留神踩上去,鞋袜怕是就要交代在这了。雨势有些大,老板娘往外望了一眼,猜测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便将东西悉数收起,准备收摊。


“老板娘,可以给我一杯茶吗?”男人清润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尤为突出。


她站在桌边,抬眼望去,是个书生,撑了把油纸伞,白色的外衣上有点点泥渍,想必是来时的路并不好走,沾上的。


“我这不过卖些粗茶淡食,客官要是不嫌弃小店简陋,就请坐吧。”一旁的茶炉冒着热气,老板娘看了眼刚倒放上桌的板凳,径自走向炉灶的方向,“不过倒要麻烦您自己搬个椅子了。”


她倒不拿自己当外人。


书生笑了笑,将油纸伞倚在桌边,也没有一点被怠慢的感觉,十分自觉地按照老板娘的话去做。将板凳放下来后,像个孩子一样,乖巧地坐在那等着她端茶过来。


“这茶叶是自家种的,虽不是什么好茶,但好在口感自然。”茶壶与茶杯碰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还请客官多担待了。”她抬头,却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在笑,没有一点在意的样子。


“无妨。”书生端起茶杯,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沫,“有的喝已经很好了。”这一句说得有些轻。


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如何?”这是在问茶。


书生抬头,看着她笑说:“很好。”却不知道他在答什么了。


“不知客官到此地来做什么?”她突然有些好奇,“你一个文弱书生可不适合呆在这地方。”光是山上的那一群飞禽走兽就够人闹心的了。


书生放下茶杯,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若我说只是为了喝这一杯茶你信吗?”


她假笑了下,答得干脆利落:“不信。”


见她这样,他眼中的笑意更深,说出的话却十分认真:“我来这,是为了找一个人。”


“一个,被我弄丢了很久的人。”


 

 

又下了一夜雨,雨点打在窗棱上,声音似乎比以往小了一些。


她打开窗,鼻子轻轻地动了动,不过一夜,门前的那棵桂花树便已开了花,香气充盈了整个小院。她的头微微一转,耳朵轻易地捕捉到了旁边院子里门窗打开的声响。


“早安。”书生伸出手接着雨水,指尖上传来点点凉意,转过头冲她笑了笑,像是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起来一样。


自从那天他说了他来这里的原因,她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竟将自己旁边那座已空置许久的小院借给他暂住,而更要命的是,他的房间,就对着她的。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能看见他房里的烛火。


“早安。”她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去接水,却因为终究没有办法像他那样忍受雨水的冰凉而收回了手,“你的声音······”似乎有点哑。


“只不过昨夜睡得不太好,不碍事。”他似乎只会笑这一种表情,至少对着她的时候,一直是这样,“今天是什么汤?”


他在这已经待了将近半个月,却丝毫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他一个男人不会做饭,她不忍见他挨饿,便在每天的早饭中多加一例汤品,只是这倒养成了他每天巴巴地向她要汤喝的习惯。到如今,她倒也见怪不怪了。


“山药排骨。”她轻声笑了笑,“喝不喝?”


“喝······”声音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她就是故意的,明知他最讨厌吃的,就是山药!


她的笑声更大了些。


“今日要去哪?”这半个月他都快把这龙虎山翻了个底掉了,愣是没有找出一个人来,“你要不还是换个地方找找那人吧。”


话音刚落,毫不意外地看见他眼中的笑意顿时全无。


得,这话题又进行不下去了。明明平时看着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可只要她一说要让他换个地方继续再找的时候,他就板着个脸,什么也不愿再多说,活像被触了逆鳞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么坚定他要找的人一定在这的。


不过这么多天下来,她也算是把他的脾气摸透了,这个话题不行,那就换个话题呗。


“诶,书生,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竟才发现,他一次都没有说过他叫什么。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微愣了愣,却很快回过神来:“做人讲求‘平等’二字,若想知道我的名字,合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才对。”她倒又是那副平淡冲和,与世无争的样子了。


这是要交换的意思。


她斜倚着窗户,毫不在意衣衫会被打湿了,微微勾唇:“不记得了,他们都叫我‘老板娘’,久了,我原本的名字也就不记得了。”甚至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也不记得了,似乎,是为了等一个人。


可是这话,她不会对他说。


她的嗓音不像普通女子般娇俏,带着些微的沙砾感,不难听,反而像是在人的心上滚上一圈,微微的疼痛混杂着淡淡的酥痒,倒让他有几分欲罢不能。


她微仰着脸,雨丝打在她的脸上,只有透明的几点,顺着脸颊流至衣襟,氤氲出一小块水渍。


“你呢,叫什么名字?”对于忘记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她显然十分看得开,却也没有忘记给他的问题,“可别说你也不记得了。”


一阵风吹来,桂花在地上立时厚厚地积了一层,还有些被风裹挟着落在她的头上,花朵清甜的味道混着他的轻笑,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润玉。”他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去厘清头发的样子,眉眼顿时温柔,声音却是提高了一个度,以确保能入得她的耳,“记得,我叫润玉。”

 


 

“你说这上元仙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啊?”山中无岁月,天界便更是如此。神仙的一生太漫长了,长到只要有一点点小小的琐事,都能让他们记挂好多年,“当年妖界攻上天界,可是她帮天帝陛下挡了妖王的一击,从此坠入那芥子梦境,这一睡就是一千年,怎么我看这天帝对她也不甚上心的样子啊,每天不是在上清殿里议事,就是往省经阁跑,倒是全然忘了她的样子。”


一位稍显年迈的仙人赶忙捂住他的嘴,向四周望了几眼,确保没有人在附近才松开手:“你不要命了,这整个天界谁不知道上元仙子这事不能提,要是被天帝陛下听到了,你可小心你的仙根!”见对方点了点头,才继续压着声音说话,“你是刚飞升上来的新神吧?”


“嗯,怎么了?”


“怎么了?”那老仙一声冷哼,“你这话要是放在一千年前,或许还有点对,可到了如今,刚才这话可就全都是错处了。”


“怎么说?”


“我且问你,上元仙子的仙体如今被置于何处?”


“璇玑宫啊,怎么了?”


“怎么了?那你又可知这璇玑宫是何地方?”这下那老仙也不卖关子了,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我们的天帝陛下当年任夜神时候的住处正是璇玑宫,将上元仙子置于那里,正是彰显了天帝陛下对她无比的重视,况且,你以为那里的禁制是谁下的?”等闲人等若是碰了那道禁制,不说灰飞烟灭,形神受挫却是避不掉的。


“再说那芥子梦境。这原本就是西天的那位当年为了降服上古魔兽而做的一个结界,若堕入其中,那人也就入了自己的梦魇。他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所见之物皆为自己想象,万事万物,是好是坏,只有他自己承担。若心善还好,若是恶徒,必将自食恶果。”


“那按照你这说法,上元仙子怕是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老仙人刚想回话,却被一声咳嗽打断了。


是太巳仙人,也就是他们口中那位“必死无疑”之人的父亲。当着正主的面,两人自然不敢再说些什么,急忙请辞离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再想着刚才听见的话,太巳的眼神微凉,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那芥子梦境乃是西天圣物,里面所涉术法之高深自然不必言说,所以若要解开这结界,饶是自小便通阅各种典籍,精通五行符咒的天帝陛下,也花了整整一千年的时间。


 

 

“你到底是在找什么人?”她终于问出了口,“你总说你在找人,可你也看到了,这哪里有你要找的人呢?”


这整座龙虎山,安静地就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终于发现了吗?”润玉站起身子,像是多年的心头大石终于被放下了一般,“我还以为要更久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站在檐下,雨还在下,沾湿了她的裙摆,只是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这家茶棚,可还接待过除我以外的其他人?从来没有。”他抬脚走到她身边,将手背在了身后,一瞬间有了几分谪仙之姿,“你自己也知道的。”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的梦罢了。


“邝露,你知道的。”


长久不听这名字,她竟一瞬间有些怔愣,好一会,嘴角才勾起一抹苦笑,是啊,她一直都知道的,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入芥子梦境者,若想出境,必得实现心中所愿方得始终,如若不然,终其一生,循环往复所愿,不得善终。”润玉转过头看她,“你执迷了,邝露。”


她眼中的泪渐渐积聚,却到底也没有掉下来。


“那你可知,我在执迷什么?”不等他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执迷的,从来都只是你一个。”她在这里等的那个人,也从来只有他一个。


“你可知该当如何破这芥子梦境?”润玉突然开口,学着她的样子,同样不等她开口便自说自话起来,“只要使入境之人得偿所愿即可。”倒全然没有提这一千年来在省经阁里所废的气力。


“而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她猛地转头。


“邝露,我喜欢上你了。”润玉闭上眼睛,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得如此温柔,没有一丝掩饰,“在你沉睡的时候,我曾仔细想过我对你的感情的。你陪着我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我实在弄不清我对你的感觉是什么了。在我当夜神的那段时间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渴望你的忠诚;在我登上天帝之位以后,你是我的最有力的左膀右臂,我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你;而当你替我挡下妖王那一击倒下的那一刻,我无法形容那时候我的感觉,难过,悲痛,这些词似乎都够不上。这一千年里,锦觅和旭凤来看过我,叔父和缘机仙子也来看过我,他们都劝我要习惯没有你的生活,可是怎么办,我不想习惯。”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你不再只是单纯陪着我的一个人了。”润玉睁开眼睛,眼尾有些微红,“这种感情与我对锦觅的全然不同,对她,我是想占有,可对你,我是想拥有。邝露,我在心里问过自己很多次,这种感觉到底叫什么,直到我见到你的那一天,又喝到你亲手泡的茶,才有了答案。这种感觉,叫做喜欢,或者,爱。”


“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来了,我也会不愿意离开?”她梗着脖子,略带哭腔,“你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吗?”就没有想过她会因怨他,恨他而不愿意醒来吗?


听了这话,润玉倒显出几分无所谓的样子来,语气竟轻快了一些:“反正我喜欢你,你在哪我便在哪。我自知不是个圣人,却也知道错得一次便再不能错第二次的道理。你若想留在这,那我便陪着你沉沦终老,反正左右结局是好的。”


她的眼睛睁大了些,似乎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样。


他在耍赖!他明明就知道她不会同意他这样的,他是天帝,身上的枷锁太沉重了,沉重到她不愿意别人说他一点点不是。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良久,她的手紧紧地捏成了个拳头,平生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润玉,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眼底的泪终于落下。


“是,我就是仗着你喜欢我。”润玉走到她眼前,微微俯身,轻轻地将她的手指掰开,揉了揉她被掐红的掌心,语气和缓,“所以邝露,再让我恃宠而骄一次吧。”


“这场梦,该醒了。”


龙虎山的这场雨,也该停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是璇玑宫熟悉的水蓝流云纹仙帐,她微微一转头,正对上润玉的眼睛——他就坐在床边,目光直直地放在她身上。


一千年没有动过,一动,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叫嚣。她皱了皱眉,没有拒绝他扶她起身的动作。


“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润玉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急迫。


她斜靠在靠枕上,静静地看着润玉,好一会才开口。


“润玉,你知道吗,我恨过你,也怨过你的。” 这话让润玉的心瞬间紧绷起来,难道他们两个之间,真的再无可能了吗?


“可是,我还是爱你的。”她抬头看他,脸上有隐隐的笑意,“我的爱,终究压过了对你的恨。”


她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声音一如往昔般温柔:“所以,我记得的。”


“我叫做邝露。”


是你喜欢的女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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