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疯

你需要的只是一份糟糕的草稿

【一下】慈悲怀


这里有这么多的花,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我只爱这一朵带刺的玫瑰。


我只爱他。


01


陆绎很少会有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的时候。


腹部早已经没了当初被剑刺穿时的剧烈疼痛感,可是因肌肉的拉扯而带来的细密的刺痛却是层出不穷。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伤口,还是房中的炭盆烧得太旺的缘故,陆绎只是尝试着抬了下右臂想去够床头那根摇铃的细绳,片刻之间便已起了满额的汗。


这下倒是能一直在家陪她了。陆绎无奈地放下手,苦中作乐地想。


锦衣卫向来只承皇命,执行的任务大多都是些血腥又无法摆到明面上来说的事,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陆绎的身份特殊,因着陆廷的缘故,皇帝又总是喜欢将许多事都交给他去办的。这么些年,陆绎杀过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受伤的次数更是不知从何谈起,可是像今次一般严重,却也是难得的。


袁今夏不喜梳妆打扮,可是陆绎却是自成亲前便将一应用品一样一样地替她备了个齐全。床前的那扇翠玉屏风将窗外的阳光遮住了大半,只留下一点光透进屋子里。


铜质的梳妆镜沾了一抹光,耀眼的光斑让这位即使是躺着的陆大人都没办法忽视。陆绎小小地皱了下眉头,原想转过头避开,却在下一刻于面皮上奇异地滚过了一阵颗粒感。


陆佥事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习惯了精致平滑的刺绣制品,哪里受得了这种粗糙。可忽而鼻头翕动,闻到了混在浅淡血腥气之中的荞麦清香。他试着动了动脖子,才发现颈下原本那只睡惯了的缎面软枕被人换成了一只荞麦枕头。


想也知道是谁换的。


陆绎在嘴角勾出一抹笑来,于是眉头舒展,暖意盈眸。


——却是忘了将脑袋转回去。


于是袁今夏进门时便也只瞧见了陆绎的后脑勺。


手里的药液滚烫,灼热传递到端盘上时倒变成了温热,袁今夏脚下步子迈得快而稳,硬是没让一滴药洒出来。


陆绎是昨天夜里被人送回来的,浑身是血的模样将袁今夏当时的最后一点睡意顿时吓得烟消云散,当即便拉着随行回来的老大夫的手求着他救人,又将陆绎原先放在家里的伤药一股脑都拿了出来,双管齐下才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好梦被人生生打断,再加上一整夜的提心吊胆,此时袁今夏的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就算说是只兔子精化了人形也不为过。


只是现在这只兔子精满心满眼都是她那位正“昏迷不醒”的哥哥。


中药的苦涩即使混着袁今夏身上的香粉味也没有办法消减掉半分,陆绎能够感受到因她坐下时而造成的床榻的轻微下陷,在越发稀薄的空气里,男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瓷碗磕在床头的小几上发出声响,袁今夏坐在陆绎的身侧,用浸湿了的毛巾给他柔柔地擦着额头上的那层汗。


冬日天寒,袁今夏又是个极怕冷的,是以她的衣物都是陆绎特意吩咐了铺子专门定做的。虽不至于件件皮毛加持,但袖口处一圈细密的绒毛却是必不可少的。


受了剑伤的男人发了半夜的高烧,吴妈和小眉在院子里忙活了半宿,冷水一盆盆地往袁今夏手边提,就算到了此刻,陆夫人的指节依然还泛着红,而陆绎嘴唇上那层干蜕的皮也依然没有消下。


软毛时不时扫过陆绎的下巴,袁今夏伸着手,用柔软的指肚沾了水,一滴滴轻缓地湿润在了陆绎的嘴唇上。动作间,莹白手腕露出衣袖外一小截,温热的气息覆盖了荞麦香,不住地萦绕在了男人的鼻尖。


常年习武之人手上总是或多或少的会生出老茧,袁今夏也不例外。可也许是蘸的水多了,就连茧子都软化了不少,碰在陆绎的唇瓣之上,皮肉处有着星星点点的痒意,更是惹得他整颗心都震颤起来。


怕是真的病入膏肓昏了头了,竟还会想着用这种方式来逗她。


陆绎如是想。


到头来遭罪的不还是自己。


“今夏。”


高热褪去,留给陆绎的除了口干舌燥,就是这一把显然已经败倒了的嗓音。若是说平日里陆大人的声音是清泠淡漠,隔着老远便能让人遍体生寒,此时却也只能用“哑口无言”来形容了。


凭着多年来优秀的逃生技巧,袁今夏是在陆绎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就将手缩了回来的,可是真的等到她反应过来这声音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又在第一时间将自己整个人送到了陆绎的眼前。


“你醒了!”


吴妈和小眉都在厨房里忙着张罗早饭,袁今夏昨晚睡前拆开的发髻也被主人遗忘到了天边,并未恢复原样。女孩的一头青丝经过一夜,哪里看着都有些毛躁,连带着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毛茸茸的质感。


“嗯。”


陆绎的脸色苍白,却还是扯出了个笑来给自家夫人。他们两个靠得很近,陆绎稍稍使了些力,将手掌覆上了袁今夏的手。


“怎么这么冰,也不知道多穿点。”


袁今夏与陆绎相处多年,心知这话由此刻的他说出来既是真切的心疼,却也是他有些别扭的抱歉。陆夫人小心翼翼地将手从陆大人掌下抽出,扭转过身子去端起了床头的那碗药。


“那我给哥哥喂完这碗药就去添衣,就套那件前时你送我的斗篷可好?”


前些日子府里置办冬衣,陆绎特意下了命令,给袁今夏另做了一件鹅毛斗篷,轻便不说,更重要的是,那几乎是陆夫人众多衣裙里最为保暖的一件,除了巡夜,别无他用。


这话显然是袁今夏说来开他玩笑的,陆绎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下。


“不是要我喝药?”


陆绎心里有数,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连坐起身都是奢望,唯一的依靠,只有袁今夏。


陆夫人原还想再与他说下去,可又想到正事要紧,当即便摆正了表情,用勺子舀起一勺药,小口小口地吹着气。陆绎看着她半垂着头专心致志的样子与微微鼓起的腮帮子,无意识地温柔了眉眼。


“你昨晚也是这样给我喂药的?”


陆夫人的手登时停在半空,睫毛轻颤,脑海里不停浮现出昨晚两人唇瓣相抵时的滚烫触感。


当然不是,袁今夏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声说到。


陆绎为人警觉,很少会出现陷入完全昏迷的状态,除去过往在枫林坳的那一次,这么多年来,只有昨夜这一回。


如出一辙的喂药方法,不同的却是药的味道——那位老大夫开的药,差点没把袁今夏的舌头根都苦到失去味觉。


虽然成亲已有些时日,袁今夏面对陆绎时的脸皮也厚了不少,可真要她将这事拿出来仔仔细细说上一遍,也是不可能的。


“当然,你那时虽然昏迷着,可好在还能吞药,我和大夫配合着,好不容易才将一碗药给你灌下去的。”


袁今夏这番话的可信度其实很高,但那是在忽略她早已通红了的脸颊与耳朵的情况下。陆绎挑了挑眉,了然地点了点头。


“哦......”


一波三折的尾音里,充满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了解与信任,外加一点显而易见的打趣味道。


袁今夏还没傻到要和一个病人去较真,也知道眼前的人不过是想用这方式缓解她的情绪,便干脆闭上了嘴巴,只专心给人喂起药来,时不时还用帕子替陆绎拭去嘴角的药渍。


一碗药喂完,不过小半刻功夫罢了。


“大夫说,那一剑虽然刺得重了些,但好在没有伤到脏器,只要烧退后静养一段时间就好。”袁今夏将陆绎的手放回被窝里,又将被子往他的肩膀掖了掖,“指挥使今早也派人来过了,特许你伤好再回司,接下去的事,他说会亲自处理。”


“那你呢?”药里掺了助眠的药物,陆绎逐渐泛起睡意,却还是看见了袁今夏从衣柜中取出那件斗篷的动作,“你现在要去哪?”


袁今夏仔细地系好衣带,又将兜帽小心戴好,最后倾身用指尖探了探陆绎的额温,声音有些难得的烦忧与无可奈何。


“你倒是醒了,外面可还跪着一个呢。”


02


岑阿福自小的人生轨迹便是与周围的人不同的。


十岁进入锦衣卫总司接受训练,十五岁开始跟在陆绎身边供他差遣,十七岁那年的盛夏,他从他的公子手里正式接过了那柄冷硬冰冷的绣春刀,穿上了那身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飞鱼服。


也是从那时开始,陆绎开始叫他“岑福”。


“岑福,去查一查那个兵部侍郎的底细,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干净。”


“岑福,今日我休沐,你也回去休息吧。”


“岑福,去看看我爹是不是又准备去和严家打交道了。”


久而久之,整个锦衣卫之中已无一人记得原本的那个“岑阿福”,见到岑福时,大多会恭恭敬敬地称上一声“岑大人”。


陆绎用他自己的方式,将岑福逐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岑阿福从来都没有朋友,生命中除了任务就是无休无止的残酷训练;相比之下,岑福就要幸运许多,至少不必再担心如何生存,至少还有一个能够让他心甘情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大人。


——即使这位大人比他还要小上三个月,即使这位大人昨晚才刚刚代他受了重伤。


近月来沿海倭寇总是呈现蠢蠢欲动之势,几次三番试图挑起争端。据前方探子来报,有一伙人竟然已经想了办法溜进京城,试图从根本处动摇国本。


锦衣卫奉命查探,却没想到那伙人竟然会胆大如斯,租了京郊一处房屋不说,甚至还与朝中官员勾结,暗中豢养了一批死士。


陆绎带去的人并不多,可却都为个中好手,既然避无可避,便不如直接拔刀相向。


头顶的天空星光璀璨,陆绎却无心欣赏,挥刀的动作更是片刻不停。死士在这个世道上数量虽然不多,可战斗力却都惊人。


豢养之人自挑选伊始便已经打好算盘,选的人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先是以温饱为诱饵,引他们俯首称臣,又用长年的血腥训练麻木他们的人性与良知,自此成为他们手里最好用的一把锋利的刀。


遇到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两败俱伤”的说法,只有殊死一搏,以其中一方的彻底倒下才算作结尾。


倒在陆绎脚边的尸体越来越多,那之中,既有对方的人,也有自己带来的锦衣卫。衣角的下摆已经沾满了血,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陆绎早已闻惯了这种味道,大脑却还是不受控地分出了一点空隙给自己的妻子。


回家之前还得先换件衣服。


周遭的人已经越来越少,鲜红的血顺着刀尖滴落到地上。陆绎不过堪堪一个转身,却没想到竟发现了有一个死士想趁着岑福体力渐渐不支而从他背后偷袭的场景。


而等到岑福回过神来时,陆绎的腰腹处已经多出了一个渗着血的伤口。


“你还想在这跪多久?”


后半夜下过一场小雪,日出前的三刻便就停了。地上没有积起一点雪,青石板路上的小石子却能将人的膝盖扎得生疼。


岑福自然也是受了伤的,可比起他的伤,对于陆绎替他挡剑而产生的愧疚显然要占了上风。要不是那位大夫拼了老命拉住了他,又替他包扎好了手臂上的伤,他怕真是要在这外院从天黑跪到天亮。


“大人怎么样了?”


跪了许久,又是一夜滴水未进,岑福开口时的状况和陆绎并没什么区别。


“已经退烧了,刚刚醒来将药喝下去了。”


昨夜的情形实在太过慌乱,袁今夏忙着照顾陆绎,自然不可能分出心思来到岑福身上,也是早晨在厨房熬药时,得了小眉的禀报才知道这人的行为。


“岑福,回去吧,没事了。”


岑福的下巴上长出了一圈浅色的胡渣,眼下也起了乌青。藏蓝色的衣袖上碍眼地绕了一圈纱布,隐隐有血从中渗出来。袁今夏站在岑福的面前,丝毫没有一点怀疑,再这样下去,先倒下的人会是他。


“你不问问我大人是为了什么才受伤的吗?”


袁今夏是听陆绎说起过关于岑福的事的。她知道当年那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人是如何接受训练的,也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在陆绎心目中的地位。


岑福觉得他是陆绎身后的一抹影子,是他最忠诚的下属,可陆绎却觉得他是他的朋友。


陆大人一生亲近之人不多,袁今夏算一个,岑福也算一个。


“知道他为什么受伤有用吗?”


袁今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蹲下了身子。身后的斗篷衣摆铺开在地上,就像一朵白色的花。


“我知道了他为什么受伤就能让他立刻好起来?我知道了他为什么受伤就能让你现在立刻离开?我知道了他为什么受伤就能让他以后再也不受伤吗?”


岑福直觉袁今夏已经猜到了些什么,他抬起头,眼中的困惑显而易见。


“为什么,不怪我呢?”


远方有风吹来,将袁今夏背后的长发吹起几缕,漫天呼啸的风声中,她听见了岑福飘渺而无望的问话。


“岑福,你跟在大人身边的时间要比我与他相处的时间长得多,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的大人,是个真真正正的英雄。”


北镇抚司里有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有个当锦衣卫指挥使的爹爹,他自己是最年轻的锦衣卫经历,他的名字叫做陆绎。


袁今夏周围的所有人都告诉她:你应该离他远一点。


可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命运的洪流往往来得猝不及防,闸门放开,爱意裹挟着汹涌的潮水一起,一泻万里,没得回头。


世有冤屈,上不达天听,下不触民心;佞臣当道,祸国殃民,他们走的每一步几乎都在将这个国家拉向下;内忧外患,苍生黎民,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将这些事情解决得完美无缺,可是陆绎很特殊,他斡旋在那个充满着阴谋诡谲的地方,选择尽全力去救下每一个不该死的人。


“世上的人都觉得锦衣卫的陆佥事冷心冷性,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可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并不能询问你们的任务内容,那是越级,也是窥探皇命,但我知道,若是其他人遇到与你相同的境遇,大人依然会选择这样的做法。”


“因为,你们是他的同伴。”


岑福的视线从袁今夏说第一句话开始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他死死地盯着她,突然有些真的明白了陆绎爱上袁今夏的原因。


每个男人心中几乎都会拥有一个英雄梦想,在那个梦想里,他们披荆斩棘,征服天地,功成名就,流芳百世。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大多数的人总是选择舍弃路边的无数风景,不择手段地在人生这条长河里行进着。


可是袁今夏不一样。


她是陆绎那个伟大英雄梦想尽头的平凡人间。


风雪渐大,吴妈她们已经端着做好的早饭往这边缓缓而来。袁今夏的腿蹲得有些发麻,耳畔传来碗勺碰撞的隐约脆声,笑着拍了拍岑福的肩膀。


“岑福,谢谢你把我们的英雄带回来还给了我。”


03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每天在一块吃晚饭”的规矩是陆绎与袁今夏一道在成亲之前就定下的,婚后两人一直遵守着这条规矩,破例的次数掰着手指头也能算出来。


“难道是你手底下那几个小捕快又做错事了?”


陆绎这猜测并不是毫无根据。


六扇门一向没有什么大案要案,平日里面对的人又多是些升斗小民,事务清闲,还是公职,久而久之的,便成了那些主事们塞人进来的不二之选。


从去年年中袁今夏与杨岳升任捕头开始,两人手底下或多或少就都有了一些关系户。虽不是什么憨头憨脑之辈,但于侦破案件与追踪线索方面是真一点忙也帮不上。


不过今日的事却是与他们的确没什么关系。


“临出门前突然遇上朴刀格目清查,所有捕头都被召到总捕头那去核对了,三四个月的格目,差点没把那几个主事和我的脑袋都绕晕了。”


做事都讲求个证据分明,在六扇门钟就更是如此。新来的总主事胆小却仔细,就算只是一个墨点也要让他们辨别清楚那下面是不是藏了个数。


袁今夏的追踪术虽然堪称老道,可写字却潦草,其他几位捕头人来人走的,到最后竟就只剩下了她一个,是以才回来晚了。


小眉才刚刚将冷了的饭菜端去厨房预备热上一遍,陆绎的伤口换药一事却耽误不得,袁今夏示意陆绎褪下衣衫,手指沾了药膏往他的伤口上涂。


养了这些天,陆绎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至少现在他已能自行起身给腹部和左臂上的伤口换药。只是他从前便不喜旁人近身,如今又有了夫人,因此管她是晚回来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此刻连带着后背那些细小伤口都一股脑地交给了袁今夏。


药膏里加了些许薄荷,渗入肌理后带来一阵不合时节的凉意。陆绎在武之一道上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执拗,他总是习惯在袁今夏给她上药时将体内真气运转一个小周天,既能帮助药物吸收,也能让自己的身子暖和一些。


袁今夏的指尖传来温热,脚下不自觉地向身前的热源靠近了些,因此也能更加清楚地看见陆绎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这个男人,半生奉献于刀锋与剑刃,几乎每一块肌肉都被打上了血色的烙印。比起寻常的习武之人,陆绎显得有些白了,而那些伤口好了坏,坏了好,能留到至今的,都早已结了痂,留了疤。


杨岳以前老是当着她的面念叨什么“疤痕是男人的勋章”,可真的当这些所谓“勋章”别在了陆绎的身上,袁今夏却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最后一点残余的药膏擦尽,袁今夏的指尖无意识地落在了陆绎的蝴蝶骨附近。


——那里有着一条长达六寸的伤疤。


再亲密的恋人之间往往也还会存有许多秘密,陆绎从未向她提起过那些苦难的过往,袁今夏便也从不主动询问。


可大约傍晚时分那些陈旧格目上的墨汁味道昏了袁今夏的头,“还疼不疼”四个字便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手腕被人松松地围了一圈,陆绎并未用多少力气,便将袁今夏从背后拉至了身前坐下——他甚至还好心地分出了些被子盖在了她的腿上。


“十六岁那年在我娘亲忌日的当天,我奉皇命去查探当时刑部侍郎的消息,那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本以为简单至极,可是我那日的心绪实在不稳,脚下无意踩中了一块瓦片。虽然查到了想要的东西,但后来却不得不与侍郎府里的护卫大打出手。这道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


那一夜,整个陆府上下人人自危,陆廷差点没提刀直接杀去刑部侍郎府要让人给自家儿子偿命。


“往下几寸的那条口子是我儿时不懂事,不听爹爹的话硬要爬上院子里种的那棵老槐树摔下来才留下的。我总以为那树枝叶繁茂,枝干应能够承受我的重量,可后来我才明白,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老树都是土生土长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树原是旁人连根带土送给陆廷的,枝叶虽然茂盛,可根茎却未深入土壤,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哪里经得住陆绎那时宛如窜天猴一般的折腾。


“至于腰上的那个痕迹,当时在岑港我与谢霄一同去炸那只倭寇的海船,爆炸的那一刻我虽躲得快,可水波带起一块水雷碎片扎进了身体。不过与之相比,那时还是手上伤得要更重一些。”


袁今夏知道那时候的陆绎是个什么状况,也知道就是到了现在,陆绎左手虎口那的那道疤还没有消去。


“至于这一道,我想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陆绎伸着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肩胛位置。


“袁今夏,在你之前,我可从未替人挡过暗器。”袁今夏看见陆绎在温柔地笑,“我当时,并没有权衡过任何利弊。”


每一个人进入锦衣卫后,学习的第一课都是如何在避开要害的情况下伤人与自救。陆绎在这一点上从来都是佼佼者,即使昨晚那样紧迫的情景,陆绎在那把剑刺到他的前一刻也凭着本能侧过了身体。


“今夏,那时挡在你面前的我,是完全丧失了本能的。”


时光的滚滚车轮碾过袁今夏生命中最为痛苦与缄默的三年,本就聪明的姑娘学会将痛苦藏到背后,旁人看了都夸她一句“长大”与“懂事”,可是陆绎不会,他只心疼她,也只关心她是不是真的快乐。


“陆夫人,我盼你记得,只要你还在家里等我,我便不会让自己出事。但这回让你担惊受怕,是我的不对。”


这似乎是陆绎第一次向她道歉,袁今夏没说话,只沉默地伸出手去将陆绎堆在腰间的里衣一点点地穿戴整齐。


——却在最后给他整理衣襟的那一刻吻上了那道疤。


窗外积雪压枝,风声穿廊而过,袁今夏吻上的滚烫血肉之下,埋着陆绎的一颗心。


“如果以后你再受了这样重的伤该怎么办呢?”


袁今夏弓着腰缩回身子,一双眼睛里像是装了两颗干净的水晶球。


“那就罚我永远只能呆在你身边好不好?”


陆绎从来都不想做一只金丝雀,可是对面的人需要一份承诺,他便甘愿向袁今夏俯首称臣。


厚实的棉被被姑娘原样盖回了陆绎的身上,房中的烛火爆开一个小小灯花,小眉咋咋唬唬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袁今夏跪坐起身子,用手捧起了陆绎的脸。


——女孩半阖着眼睛,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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